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六六


  他和葛利高裡告了別,仍然一面打量著阿克西妮亞,一面向門口走去。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他又朝搖籃那邊看了一眼說道:「母親叫我向你問候,她的腿又疼起來啦。」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要舉起什麼重東西似的,吃力地說道:「我來送你到馬尼科沃鎮去報到。你好好準備吧。」

  他戴上厚厚的羊毛織的手套,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亞因為受了這樣的侮辱,臉色灰白,沒有說一句話。葛利高裡走著,斜眼望著她,故意踏在一塊咯吱咯吱響的地板上。

  聖誕節的第一天,葛利高裡趕著爬犁送利斯特尼茨基到維申斯克去。

  老爺在教堂做完了祈禱,然後在他的堂妹——一個女地主——家裡吃過早飯就吩咐套車。

  葛利高裡還沒有吃完那盤有一塊豬肉的油膩菜湯,就站起身來,向馬棚走去。

  套在這輛輕便、城裡式樣爬犁上的是一匹叫「石拜」的奧勒爾種圓斑灰色大走馬。葛利高裡勒緊馬韁,把馬牽出馬棚,急忙套上爬犁。

  寒風飄灑著鵝毛大雪,銀色的風雪在院子裡呼嘯翻滾。花圃外面的樹上都掛著一層毛茸茸的薄霜。風把霜花吹落,飄散在空中,太陽一照,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頂上,正冒著斜煙的煙囪旁邊,有幾隻寒鴉在呱呱叫著。它們被腳步聲驚起,飛去,像一團團灰色的棉絮在屋頂上飛翔盤旋,然後閃著藍光,掠過紫色的晨空,向西邊的教堂飛去。

  「請去稟報一聲,就說爬犁套好啦!」葛利高裡向跑到臺階上來的使喚丫頭喊道。

  地主走了出來,把鬍子藏在貉絨皮大衣領子裡。葛利高裡給他把腿蓋好肥縫著穗子的狼皮車毯扣上。

  「使勁抽這個傢伙!」地主用眼睛指著大走馬說。

  葛利高裡在車夫座上朝後仰著身子,伸直的手裡攥著繃緊的、顫動著的馬韁繩,他擔心地向斜坡看了一眼,記起了那次在初雪的爬犁道上,老爺曾因他不小心,爬犁顛簸了一下,在他腦後勺上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很有勁兒,一點也不像老頭子打的。馳到橋上,順著頓河走的時候葛利高裡才放鬆了韁繩,用手套擦了擦被風吹得火辣辣的兩頰。

  兩個鐘頭就奔回亞戈德諾耶。一路上老爺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偶爾用彎起的手指頭敲敲葛利高裡的脊背,叫道:「停一下,」便轉過身去,背著風,卷起紙煙來。

  從山坡上向莊園馳去的時候,老爺問道:「明天一早就走嗎!」

  葛利高裡側過身子來,費勁地張開凍僵的嘴唇。

  「一朝走,」他把「早」字說成了「朝」字。他那凍僵了的舌頭好像腫脹起來,緊貼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錢都領到了嗎?」

  「領到了。」

  「不要掛念老婆,她會好好過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爺爺是個很勇敢的哥薩克,你也要,」老將軍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利斯特尼茨基為了避風把臉藏到大衣領子裡),「你也要保持你爺爺和你父親的榮譽。你父親好像在皇上閱兵時,曾因騎術高超,得過頭獎,是吧?」

  「是,是我父親。」

  「好,就該這樣!」地主嚴厲地好像是在威脅似的結束了談話,然後把整個臉都藏到皮大衣裡。

  葛利高裡把大走馬的韁繩遞給薩什卡爺爺,就往下房走去。

  「你父親來啦!」薩什卡爺爺往馬背上披著馬衣在他身後喊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坐在桌邊吃肉凍。「快喝醉啦,」葛利高裡打量著父親的顯得溫和的臉,心裡斷定。

  「回來啦,當差的!」

  「渾身都凍僵啦,」葛利高裡拍著手回答說,又轉臉朝著阿克西妮亞說:「給我解開風帽扣子,手凍得不聽使喚了。」

  「你算碰上啦,這風簡直像有意跟你為難似的,」父親嘴裡吃著,耳朵和大鬍子抖動著,嘟噥說。

  這一回他變得親熱多了,簡單地、主人似地吩咐阿克西妮亞說:「再切一點麵包來,別捨不得!」

  他從桌邊站起來,到門口去抽煙,裝作無意似的搖了兩下搖籃,把大鬍子伸進小帳子裡去,問道:「是哥薩克嗎?」

  「是個姑娘,」阿克西妮亞替葛利高裡回答說,但是一看到老頭子的臉上露出的不滿神色,而且還凝結到大鬍子上,就急忙補充說:「長得很漂亮,什麼地方都像葛利沙!」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本正經地審視了在一堆破布片裡伸出的小黑腦袋,很自豪地證實說:「是我們家的血統……嗯哼……你這個小傢伙!……」

  「你是怎麼來的,爸爸?」葛利高裡問道。

  「坐爬犁來的,套的小騾馬和彼得羅的戰馬。」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馬套上。」

  「不用,讓它空著走吧。倒是一匹好馬。」

  「你看過啦?」

  「略微看了看。」

  由於他們倆都被同樣的思想所困擾,就越去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阿克西妮亞坐在床上,就像浸在水裡一樣,沒有插嘴說話。脹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撐開了。生孩於以後,她明顯地胖了,增添了一種充滿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韻。

  他們睡得很晚。阿克西妮亞緊靠著葛利高裡,眼淚和沒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汗浸濕了他的襯衣,她低語道:「我想你都會想死的……我一個人怎麼過呀!」

  「別怕,」葛利高裡也同樣地低聲安慰她說。

  「夜長……孩子又不睡……我會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聽說,古時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古時候與我有甚相干……」

  「好,別說啦!」

  「這該死的軍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休假的時候我會回來的。」

  「休假,」阿克西妮亞說,「頓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來……」

  「別哭啦……看你就像秋天的毛毛雨:哭起來就沒有完啦。」

  「叫你換成我來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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