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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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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裡在天快亮的時候睡著了。阿克西妮亞喂過孩子,用胳膊支撐著身子,不眨眼地瞅著葛利高裡臉上朦朧的黑線條,心裡在跟他告別。她想起了在她臥房裡勸葛利高裡上庫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這樣,只是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此情依舊,葛利高裡還是那個,又不是那個了。背後已經拖了一條漫長的、日復一日踏出的羊腸小道…… 葛利高裡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說:「在赤楊村……」又不做聲了。 阿克西妮亞也想人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風吹乾草堆一樣肥一絲睡意,全卷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復思量那句沒頭沒尾的夢話,尋思它的含義……結滿霜花的窗上剛一透亮,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醒了。 「葛利高裡,起來吧,天快亮啦!」 阿克西妮亞爬起來,穿上裙子;歎著氣,找了半天火柴。 等到吃完早飯,收拾停當的時候——天已破曉。曙光像藍色的波浪,在晴空蕩漾。籬笆好像栽在雪裡似的,清晰地、參差有致排列在那裡,黑乎乎的馬棚頂上,籠罩著一片溫柔的紫色煙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去套爬犁。葛利高裡掙開瘋狂親吻她的阿克西妮亞,去跟薩什卡爺爺和其他的人告別。 阿克西妮亞把孩子裹好,出來送行。 葛利高裡親了親女兒的濕潤的額角,朝馬匹走去。 「坐爬犁吧!」父親一面策動馬匹,一面喊叫。 「不,我騎馬。」 葛利高裡故意慢騰騰地勒了勒馬肚帶,騎上馬去,理著韁繩。阿克西妮亞用手指頭摸著他的腿,不住地說:「葛利沙,等等……我好像還有什麼話忘了跟你說……」她茫然地渾身哆嗦著,皺著眉頭在苦思。 「好,再見吧!好好照看孩子……餓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經走遠了……」 『等一等,親愛的!……「阿克西妮亞左手抓住冰冷的馬鐙,右手緊抱著懷裡的孩子,戀戀不捨地看著他,騰不出手去擦那從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裡湧出來的滿面淚水。 韋尼阿明走到臺階上來喊道:「葛利高裡,老爺叫你!」 葛利高裡罵了一聲,揚鞭策馬,沖出院子。阿克西妮亞跟在他後面跑,深陷進院子裡的雪堆裡,笨拙地往外拔著穿氈靴子的腳。 葛利高裡在山頂上追上了父親。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阿克西妮亞依然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仁立在大門口。寒風吹舞著她那豔紅的頭巾角兒,在她的肩頭飄舞。 葛利高裡追到爬犁旁邊。爺倆都緩韁而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扭過身子,背朝著馬問道:「這麼說,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過了?」 「這些舊話……別再提啦……」 「果真一點也不想? 「當然啦。」 「你沒聽說,她尋過短見嗎?」 「聽說啦。」 「聽誰說的?」 「有一回送老爺到鎮上去,遇到咱村裡的人,他們說的。」 「你不怕上帝怪罪嗎?」 「爸爸,說實在的,這有什麼法子……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啦。」 「別跟我講他媽的鬼話!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氣衝衝,脫口罵道。 「你也看見了,我已經有了孩子,還有什麼說的?現在已經不能破鏡重圓啦。」 「當心,養活的是不是別人的孩子?」 葛利高裡臉色蒼白:父親正觸動了他那還沒有完全長好的傷口。自從孩子生下來以後,葛利高裡瞞著阿克西妮亞,也瞞著自己,心裡一直在痛苦地懷疑著。每天夜裡,等阿克西妮亞睡了以後,他常常走到搖籃跟前去仔細察看,在孩子黝黑、紅潤的小臉上尋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離開搖籃。司捷潘的皮膚是深紅色的,幾乎也是黝黑的,——怎麼能知道,是誰的血在小孩皮膚下面藍色的血管裡循流呢?有時候他覺得女孩兒像自己,有時候又傷心地發現,她太像司捷潘了。葛利高裡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只有阿克西妮亞生她時,他從草原上把抽搐陣痛的阿克西妮亞拉回來的痛苦記憶。有一次(阿克西妮亞正在廚房裡做飯),他把孩子從搖籃裡抱出來換尿布,突然感到一種刺心的痛楚。他偷偷彎下身去,咬了咬孩子紮煞著的小紅腳趾頭。 父親毫不憐惜地刺痛了他的傷處,葛利高裡把手掌放在鞍頭,沙啞地回答道:「不管是誰的,總不能把孩子扔了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鞭子往馬身上抽了一下,連頭也沒回說道:「那一回,娜塔莉亞的相貌就全毀啦……腦袋也歪了,像中了風似的。割斷了一根大筋,所以脖子總是歪著。」 他不再做聲了。爬犁的滑杠軋著積雪,吱吱響著;葛利高裡的馬打著滑兒,蹄子噠噠地響著。 「如今她怎麼樣啦?」葛利高裡用心地從馬鬃裡往外摳著被汗漬透了的牛蒂花瓣。 「如今算是全好啦。躺了七個月。三一節的時候眼看就要死啦。潘克拉季神甫已經為她作了臨終祈禱……但是後來又蘇醒過來啦。從那時候起就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而且能夠走路啦。她用鐮刀向心窩裡刺,可是因為手哆嗦,刺歪啦,要不就完啦……」 「快往山下趕吧。」葛利高裡揮動鞭子,站在馬鐙上,馳馬追過父親,馬蹄揚起的雪飛濺到爬犁上。 「我們要把娜塔莉亞接回來!」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跟在他後面喊道。「她不願意住在娘家啦。前幾天我看到她,叫她回咱們家裡來。」 葛利高裡沒有回答。爺兒倆一直沉默著跑到第一個村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再沒有提起這件事。 一天走了七十俄裡。第二天傍晚掌燈時分,他們趕到了馬尼科沃鎮。 「請問維申斯克鎮的人駐紮在哪一條街上?」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向遇到的第一個人問道。 「順著大街往前走。」 他們住宿的房子裡已經住了五個新兵和幾個來送兒子人伍的父親。 「你們是哪個村子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往板棚簷下牽著馬,詢問道。 「奇爾河來的,」黑暗裡有人粗聲回答說。 「哪個村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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