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六五


  葛利高裡一聲不響地用鞭子抽打著馬,僵繩在腦袋頂上盤旋,背後傳來陣陣沙啞的哀號,但是他也顧不得回頭看。

  阿克西妮亞用手緊捧著兩腮、大睜著瘋狂的眼睛,在車上顛簸,大車在高高低低、還沒有壓平的道路上左沖右闖。馬在飛馳;馬軛在葛利高裡眼前晃動,馬軛頂端遮了一片高懸在空中、像琢磨好的寶石一樣耀眼的白雲。有一會兒,阿克西妮亞停止了連續不斷的、刺耳的哀號。車輪滾滾,阿克西妮亞的不能自主的腦袋在車廂板上咚咚地撞著。葛利高裡並沒有立刻理會到突然降臨的寂靜,等他醒悟過來,回頭一看:阿克西妮亞躺在那裡,臉變得非常難看,一邊臉頰緊貼在車廂板上。汗流如注,從額上流進深陷下去的眼眶裡。葛利高裡抬起她的腦袋,把揉皺的制帽墊在下面。阿克西妮亞斜著眼睛看了看,口氣肯定地說道:「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裡哆嗦了一下。一陣突然襲來的冷氣竄到了他的手指尖,竄到了汗漉漉的腳上。他驚慌失措,想要說幾句鼓勵和親熱的話,可是沒有想出來;從直哆嗦的嘴唇裡卻沖出這樣的一句話來:「胡說,蠢娘兒們!……」他晃了一下腦袋,彎腰把身子彎成兩截,攥住阿克西妮亞的一條蜷得很不舒服的腿。「阿克秀特卡,我的小斑鳩!……」

  陣痛暫時饒了阿克西妮亞一會兒,可是再疼起來則十倍於前。阿克西妮亞覺得向下墜的肚子裡有個什麼東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彎得像張弓,嚇死人的哀號撕裂著葛利高裡的心,他瘋狂地趕著馬。

  在車輪的轟隆聲中,他隱約地聽到一聲尖細的呼叫:「葛——利——沙!」

  他勒住韁繩,回頭一看:阿克西妮亞攤開兩手,躺在血泊裡。發狂的葛利高裡跳下車來,跌跌絆絆向車後走去。瞅著阿克西妮亞噴著熱氣的嘴,不是聽出來的,而是猜出了她的話:「咬——斷——臍——帶……用布——條紮——紮起來……從你襯——衣上撕——撕……」

  ======
  第二十一章

  利斯特尼茨基的莊園——亞戈德諾耶——就像個木節子似的長在遼闊乾涸的山洞裡。風向常變,時而刮南風,時而刮北風;太陽在淺藍色的天空飄移;暑熱未盡,秋天就踩著夏天的衣襟,帶著沙沙的落葉聲,跟蹤而來。嚴寒和暴風雪送來隆冬,可是亞戈德諾耶卻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與外界隔絕的日子,就像孿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樣,天大逝去。

  紅眼圈、像愛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鴨子依然是那樣一瘸一瘸地在院子裡晃,珠雞就像一滴滴小雨點似的落滿院子,羽毛已豐滿的孔雀在馬棚頂上貓聲貓氣地喵喵叫喚。老將軍很喜歡各種各樣的鳥,就是打傷了的仙鶴也照樣養起來。十一月裡,這只受傷的鳥,一聽見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仙鶴的模糊召喚,它就發出震人心弦的、銅鐘似的哀鳴。可是它飛不起來了,被打斷的翅膀僵死地垂著,將軍從窗戶裡瞅著仙鶴彎下腦袋跳著、想從地上飛起來的樣子,就咧著白鬍子的嘴大笑起來,低沉的笑聲在潔白空蕩的客廳裡迴響飄蕩。

  韋尼阿明依然是那樣高高地擎著毛茸茸的腦袋,僵直的大腿哆嗦著,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個人玩牌,玩得直發昏。吉洪依然是那樣在嫉妒自己的麻子情人對薩什卡,對長工,對葛利高裡和老爺的親呢態度,甚至連仙鶴也嫉妒起來,因為盧克裡婭也用那種寡婦的過分的柔情來照顧它。薩什卡爺爺有時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戶前,向老爺討個二十戈比的銅幣。

  整個這些日子裡,只有兩件事情驚動了這昏昏沉沉的、發了黴的生活:一是阿克西妮亞生孩子,再就是丟了一隻大種鵝。對於阿克西妮亞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習慣了,至於鵝,人們在樹林外邊的坑裡找到了幾根鵝毛(看來是被狐狸拖去了)——於是大家又都安靜下來。

  老爺每天早晨醒來,就把韋尼阿明叫去。

  「你做了個什麼夢?」

  「真是一個神奇的夢。」

  「講講!」地主手裡卷著煙,簡短地命令說。

  韋尼阿明講起來。如果是沒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夢,地主就會生氣地罵道:「唉,你這個胡塗蟲,畜生!胡塗人做夢也是胡塗的。」

  後來韋尼阿明學乖了,就自己來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夢。使他苦惱的是:總要不斷編造新夢,你看他,提前幾天就開始編造迷人的夢了。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張張就像他的老臉一樣鼓脹和油污的紙牌僻僻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著,眼睛呆呆地凝視著一點,在杜撰新夢哪,到後來,竟發展到這種地步,連個真夢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拼命去回憶夢境,但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虛——像刮過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無所有,別說是夢,連張人臉也沒有見到。

  韋尼阿明為冥思苦索那些並不奇妙的假夢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爺卻大發雷霆,打斷了說夢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飯,罵道:「混蛋傢伙,這個講馬的夢,星期四就已經講過一次啦。他媽的,你是怎麼回事?……」

  「我又夢見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說老實話,我真的又夢見了一回,」韋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著謊。

  十二月裡,葛利高裡被公差叫到維申斯克鎮公所去。他領了一百盧布的買馬錢和一張在聖誕節第二天到馬尼科沃鎮徵兵站去報到的通知。

  葛利高裡從鎮上回來的時候真是束手無策:聖誕節已經快到了,但是他還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用官家發的錢和自己積蓄的錢,在奧佈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盧布買了一匹馬。他是和薩什卡爺爺一同去的,買了一匹相當不錯的馬:六歲口,棗紅色,屁股下垂;這匹馬只有一塊不易看出的傷痕。薩什卡爺爺挔著鬍子說道:「你再買不到更便宜的啦,長官們是看不出的。他們沒有那麼聰明。」

  從那裡回來的時候,葛利高裡就騎在這匹剛買來的馬上,慢走快跑都試了一下。離過聖誕節還有一個星期,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親自到亞戈德諾耶來了。他沒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騾馬趕進院子,拴在籬笆上,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持著耷拉在皮襖領子上像一把草似的大鬍子上的冰琉璃。葛利高裡從窗戶裡一看見父親,就慌張起來。

  「你看,這是怎麼的!……父親!

  阿克西妮亞不知道為什麼跑到搖籃跟前去裹起孩子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一陣寒氣走進了屋子;他摘下風帽,朝聖像畫過十字,用緩慢的目光向室內四下掃了一眼。

  「你們日子過得很好啊。」

  「您好,爸爸,」葛利高裡從凳子上站起來,回答父親的問候,向前邁了一步,站到屋子當中。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一隻冰冷的手伸給葛利高裡,然後坐在凳子邊上,裹了裹皮襖大襟,打量著呆立在搖籃旁邊的阿克西妮亞。

  「準備去入伍啦?」

  「不然怎麼辦呢?」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沒有說話,仔細地打量了葛利高裡半天。

  「脫脫衣裳吧,爸爸,大概凍壞了吧?」

  「不要緊。禁得住。」

  「生上火壺吧。」

  「謝謝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著皮襖上的一個陳泥點,說道:「我給你送裝備來啦;有兩件外套、一副馬鞍子、一條褲子。去拿進來……都在那兒。」

  葛利高裡也沒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從爬犁上搬來兩個口袋。

  「什麼時候出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面問著,一面站起身來。

  「聖誕節的第二天。怎麼,爸爸,你要走嗎?」

  「我得早點回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