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六二


  請你寫封信告訴我,我該怎樣活下去,我這一輩子是全完了呢,或者還有救呢?你從家裡出走,連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著你給我行動的自由,告訴我,你是不是永遠離開我了,可是你自從離開村子,一直像死人似的,一聲也不響。

  我原以為你是在大頭上出走的,所以還在盼著你回來,但是我並不想拆散你們,讓我一個人被踩進地裡去吧,總比兩個人都受苦好。請你最後一次可憐可憐我,寫信給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當中,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氣。

  娜塔莉亞

  愁眉苦臉的格季科預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馬牽到場院上,瞞著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套上不帶嚼環的籠頭,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跑了出去。他騎馬的樣子跟哥薩克不同,很笨。他放開馬快跑起來,胳膊肘上的兩塊補丁亂晃著,一群在胡同裡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後拼命叫喊。

  「霍霍爾一油泥鬼!

  「你要摔下來啦!

  「爬在籬笆上的公狗!……」小孩子們在他身後叫喊。

  傍晚他帶著回信返來,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藍紙寫的;他從懷裡往外掏著紙片,對娜塔莉亞擠了擠眼睛說:「簡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顛得厲害,把格季科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啦!」

  娜塔莉亞看過信,臉立刻變成了灰色。好像是帶齒的尖刀往她心裡刺了幾下……

  紙上寫著幾個潦草的大字:

  一個人活下去吧。麥列霍夫·葛利高裡。

  她似乎擔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離開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盧吉妮奇娜為了早點做早飯,能夠及時把復活節吃的奶渣糕烤出來,所以頭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來幫幫我的忙!」她呼喚女兒。

  「我頭疼,媽媽。我先躺一會兒。」

  盧吉妮奇娜把腦袋探進門去,說道:「你最好喝點兒鹽水,啊?立刻就會好。」

  娜塔莉亞用於渴的舌頭舔了舔冰涼的嘴唇,沒有做聲。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著,頭上蒙著暖和的羊毛頭巾。縮成一團的身子不停地輕輕哆嗦著。等到她爬起來,走進廚房的時候,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和格裡沙卡爺爺已經準備上教堂去了。她的兩鬢梳得平整的黑頭發邊上,閃著晶瑩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層病態的油光。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扣著肥大褲子前襠上防寒厚布的一長串鈕扣,斜了女兒一眼。

  「我的好女兒,你真挑了個好時候生病。走,跟我們一塊兒去做早禱吧。」

  「你們先走吧.我隨後就去。」

  「等快完的時候才去嗎?」

  「不,我現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薩克們都走了。家裡只剩下盧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娜塔莉亞無精打采地從箱子那裡走到床邊,用兩隻視而不見的眼睛打量著堆在箱子裡的一堆翻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在冥思苦想著什麼,嘴裡還直嘟嚷。盧吉妮奇娜還以為娜塔莉亞是在猶豫穿哪件衣服呢,出於一片慈母心,親切地建議道:「好女兒,穿我那條藍裙子吧。那條裙子你現在穿正合適。」

  沒有給娜塔莉亞做復活節穿的新衣服,這時盧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兒做姑娘的時候,每逢過節總喜歡穿盧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藍裙子,她以為娜塔莉亞是為了不知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惱,於是就好心地強要娜塔莉亞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給你拿來,」

  「不用。我就穿這件去。」娜塔莉亞小心地抽出一條綠裙子,忽然想起,葛利高裡婚前來看望她時,在板棚簷下的陰涼裡頭一次很快地親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時她正是穿的這條裙子,於是突然哭起來,渾身顫抖著,趴在掀開的箱子蓋上。

  「娜塔莉亞!你怎麼啦?……」母親拍手驚問道。

  娜塔莉亞把就要發作出來的哭號壓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我今天這是怎麼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來……」

  「你看出什麼來啦,媽媽?」娜塔莉亞用手指頭揉著綠裙子,突然惡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這樣下去不行……應該改嫁才是。」

  「夠啦!已經嫁過一回啦!……」

  娜塔莉亞走進自己的屋子去換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廚房裡來,她已經換好衣裳,像姑娘一樣苗條,臉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著一層憂傷的紅暈。

  「你一個人去吧,我還沒有收拾停當哩,」母親說。

  娜塔莉亞把手絹塞進折起的袖口裡,走到臺階上。風從頓河上帶來沙沙的流冰聲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濕氣味。娜塔莉亞左手提著裙子邊,繞過街上那些閃著珍珠般藍光的小水窪,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復從前那種平靜的心情,想著節日,不連貫地模糊地想著各種事情,但是思路總是固執地轉到那張藏在懷裡的、藍色的包糖紙上,轉到葛利高裡和那個幸福的女人身上,現在那個女人正在寬容地嘲笑著她,也許甚至在可憐她……

  她走進了教堂的院子。一夥青年擋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亞繞過他們,聽見他們在說:「哪家的?你猜到了嗎?」

  「娜塔什卡·科爾舒諾娃呀。」

  「聽說,她有脫腸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說,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萊勾搭上啦。」

  「原來如此!那麼葛利什卡當然是為了這個才從家裡跑走的啦?」

  「不然為什麼呢?她現在還……」

  娜塔莉亞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門前的臺階。喊喊喳喳、肮髒無恥的話語像石頭一樣從她身後投來。娜塔莉亞在門口站著的姑娘們吃吃的笑聲中,向另一個板牆門走去,像醉漢似地搖搖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門口喘了喘氣,腳亂踏著裙子襟,緊緊咬著已經咬得血紅的腫嘴唇,走進了院子。院子籠罩在一片飄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門黑乎乎地大敞著。娜塔莉亞拼命鼓起最後一點勁兒,跑到板棚門口,匆忙邁過了門限。板棚裡是一片于冷,還有一股皮韁繩和陳腐的乾草氣味。娜塔莉亞這時候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全心沉沒在憂鬱的思念中,這種思念撕裂著她那充滿了屈辱和絕望的心靈。她摸索著走到牆角,握住鐮刀柄,卸下鐮刀(她的動作緩慢、果斷而又準確),愉快的決心鼓舞了她,於是她把頭向後一仰,使勁用鐮刀割進了喉嚨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陣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時又感覺到——模糊地意識到——她並沒有完成已經開始的工作,——她爬起來,然後跪著,急忙(流到胸前的鮮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顫抖的手指撕開扣子,不知道為什麼解開了上衣。一隻手撥開富於彈性的、不聽話的乳房,另一隻手拿著鐮刀,使刀刃對準胸膛,跪著爬到牆邊,把鐮刀安柄的那頭頂在牆上,兩隻手放到向後仰著的頭頂上,堅定地把胸膛向前壓去,向前……她清晰地聽見和感覺到刺破身體的撲味聲;越來越厲害的一陣陣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的順著胸部一直燒到喉嚨,像錚錚響著的長針一樣刺進了耳朵……

  上房的門吱扭響了一聲。盧吉妮奇娜用腳探著路,走下臺階。鐘樓上響起了有規律的鐘聲。頓河上,幾沙繩長的大冰塊,不停地咯吱咯吱響著,洶湧奔流而去。解凍了的,滿潮的頓河歡騰地把身上堅冰的枷鎖送往亞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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