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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阿司塔霍夫。」

  「那麼,朋友,你什麼時候回家啊?」

  「今天夜裡。」

  「請把這只死狼給我們拉回去。」地主用腳指著狼說道;這傢伙還在垂死掙扎,不時咬得牙齒咯吧咯吧響,一條後腿筆直地向上翹起,腳踝骨上有一團褐色的亂毛。

  「要多少錢,我付給你,」將軍許諾說,然後用圍巾擦著通紅的臉上的汗水,走到一旁,側歪了一下身子,把水壺的窄皮帶從戶上摘下來。

  葛利高裡朝兒馬走去。當他把腳踏上馬鐙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司捷潘不斷地哆嗦著,縮著脖子,兩隻沉重的大手緊貼在胸前,朝他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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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在耶穌受難日那天夜裡,幾個娘兒們湊在科爾舒諾夫家的鄰居佩拉格婭家裡閑坐。佩拉格婭的丈夫加夫裡爾·邁丹尼科夫從羅茲寫信來,說要回來度假,過復活節。佩位格婭家裡牆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從星期四起就在盼著,不時探頭向大門外張望,要不就頭巾也不蒙,滿臉妊斑,瘦骨磷峽地在籬笆邊佇立良久;用手掌遮在眼睛上眺望——也許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懷孕。去年夏天加夫裡爾從團裡回來,給妻子帶回來一塊波蘭花布,在家裡小住幾天:跟妻子親親熱熱地過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爛醉,一會兒用波蘭話和德國話叫駡,一會兒又哭著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關於波蘭的哥薩克歌曲。他和來給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們飯前坐在桌邊喝伏特加,唱歌:

  都說波蘭是個富庶地方,

  我們見到的卻是一片荒涼。

  波蘭境內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東家就是國王。

  三個青年到酒店裡把酒來喝,

  一個是普魯士人,一個是波蘭小夥子,

  還有一個是頓河的哥薩克。

  普魯士人喝酒付銀元,

  波蘭人喝酒付金幣,

  喝酒不給錢的就是哥薩克。

  哥薩克在酒店裡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馬刺嘩啦嘩啦響,

  刺馬針嘩啦嘩啦響,他在調戲著老闆娘:

  「老闆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鄉,

  回到靜靜的頓河,我的家鄉,

  我們的日子不像你們這樣:

  不用種,不用收,不用織,也不用紡,

  不用種,不用收,只管逍遙浪蕩。」

  飯後,加夫裡爾和家人告別而去。從這一天起佩拉格婭就開始特別注意自己的衣襟。

  佩拉格婭是這樣對娜塔莉亞解釋自己懷孕的原委的:「在加夫裡爾到來以前,我,親愛的,做了一個夢。我仿佛是在牧場上走,我家的那頭老母牛,就是去年救主節賣掉的那頭,走在前面。它走著,乳汁直從奶子裡往外淌,流得滿道都是……『我的天呀,』我心裡想,『我怎麼把它擠成這樣了呀?』後來,巫婆德蘿茲季哈到我家來要酒花,我就把夢講給她聽,她說:『你啊,拿一塊蠟放到牛棚裡去,從蠟燭上折下一塊就行,把它揉成一個球,埋到鮮牛糞裡,否則你就要大禍臨頭啦。』我馬上就去找蠟燭,可是沒有蠟燭,我記得原來有一支,可能是叫孩子們點著玩了,准是拿它去從洞裡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這當兒,加夫留沙回來了——災難就來啦。在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著都合適,可是現在,你再看……」佩拉格姬用手指頭戳著自己鼓起的肚子傷心地說。

  佩拉格婭在等候丈夫的時候,心裡很煩,獨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在星期五夜裡就邀請幾個鄰居娘兒們來消磨時間。娜塔莉婭帶著沒有織完的襪子來了(春天到了——格裡沙卡爺爺更怕冷得厲害了),她異常活潑;常常過分地對別人逗趣的話大笑不止,她這樣做只是為了不讓女伴們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著她。佩拉格婭把露著紫筋的光腳從爐炕上耷拉下來,逗弄著那個年輕而又潑辣的女人弗蘿夏。

  「弗蘿西卡,你是怎樣打你的哥薩克的呀?」

  「你不知道怎麼打嗎?往背上,腦袋上,碰上哪兒就打哪兒。」『「我不是說的這個:我是說事情怎麼發生的?」

  「就是這麼的,」她不情願地回答說。

  「難道你抓住你的漢子正跟別的娘兒們胡搞,就什麼話也沒說?」一個瘦長的女人——馬特維·卡舒林的兒媳婦——慢條斯理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追問道。

  「講講吧,弗蘿申尼婭。」

  「沒有什麼可說的!……為什麼要說這種事……」

  「別裝相啦,這兒都是自己姐兒們,」

  弗蘿夏往手裡吐著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就留心他啦,這回有人來告訴我說: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頓河對岸的一個丈夫當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兒去.他們倆正在碾子旁邊。」『「怎麼樣,娜塔莉亞,沒有聽到你當家的什麼信兒嗎?」卡舒林的兒媳婦打斷了話頭,向娜塔莉亞問道。

  「他在亞戈德諾耶呢……」『她小聲回答說。

  「你還想不想和他一塊兒過日子?」

  「也許,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體諒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說。

  娜塔莉亞覺得熱血直往臉上湧,眼淚立刻就要流下來了。她把腦袋垂到襪子上,快快不樂地朝女伴兒們看了一眼,發現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亞知道羞慚的紅暈瞞不過她們,就故意.但是卻很笨拙地把毛線團從膝蓋上弄到地上,於是彎下腰去,用手指頭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來,這一切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鄰居,只要你有脖子,還愁沒有套拉,」一個女人毫不掩飾地可憐她說。

  娜塔莉亞那股假裝的活潑勁兒,就像被風吹滅的火星一樣消失了、夥伴兒們談論起村裡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語。娜塔莉亞一聲不響地織襪子。好不容易熬到散夥的時候,懷著還沒有形成的決心走了出來。自己這種不確定的恥辱地位(她始終不相信葛利高裡會就這麼一去不回頭了,所以原諒他,等待著他),逼得她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瞞著家裡人去亞戈德諾耶給葛利高裡送封信,問問他是否永遠離去了,有沒有回心轉意。她從佩拉格婭家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格裡沙卡爺爺正坐在自己屋裡,看一本沾滿蠟燭油、皮封面的破《聖經》。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廚房裡往魚網上拴著浮梁,聽米海講一件很久以前的兇殺案。母親照料孩子們睡下以後,已經躺在爐炕上,兩隻黑鞋掌朝著門睡著了。娜塔莉亞脫了外衣,無目的地在各個房間裡轉了一圈。在堂屋裡,用木板隔開的牆角裡,有一些留作種籽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聲。

  她在爺爺的小房間裡停了下來。在屋角的桌子旁邊站了一會兒,呆呆地望著放在聖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書。

  「爺爺,你有紙嗎?」

  「什麼紙?」爺爺的眼鏡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皺紋。

  「能寫字的。」

  爺爺在聖詩裡翻了翻,抽出了一張散發著黴蜜糕和檀香氣味的皺巴巴的紙。

  「有鉛筆嗎?」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別在這兒搗亂啦。」

  娜塔莉亞在父親那裡要了個鉛筆頭,坐在桌邊,痛苦地反復斟酌著那早已想好的、刺心的詞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應給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亞戈德諾耶去送這樣的一封信: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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