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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那兒再也不能呆啦!叫我回來吧!……」娜塔莉亞迅速爬到躺櫃邊,把哭得直哆嗦的腦袋伏到手巴掌上。她的頭巾滑到了背上,梳得光滑、平直的黑髮披到蒼白的耳朵上。悲傷時的眼淚,就像五月的甘霖一樣可貴;母親把娜塔莉亞的腦袋抱在自己乾癟的肚子上,不斷地絮叨著婦道人家、顛三倒四的傻話;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勃然大怒,——跑到臺階上喊道:「把爬犁套上兩匹馬!……套上轅馬!

  正在臺階上一本正經地跟母雞尋歡的公雞被吼聲嚇得扔下相好的,連飛帶跑,逃離臺階,奔向倉房,不滿地叫著。

  「套上爬犁!……」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用靴子亂踢著臺階上的雕花欄杆,直至看到格季科從馬棚裡跑著牽出兩匹鐵青馬,一面跑一面把馬套套在馬身上,才饒了那已經踢得不成樣子的欄杆,走進屋子裡去。

  米吉卡和格季科一塊兒去拉娜塔莉亞的東西。這個烏克蘭人忙亂中用爬犁壓傷了一隻來不及從路上躲開的小豬,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許遇上了這件大事,東家就會忘了騾馬那檔子事兒了吧?」他高興起來,放鬆了韁繩。

  「這個老傢伙,他才不會忘記呢!……」又出現了這個念頭,格季科又愁眉苦臉地撇起了嘴。

  「跑呀!媽的!……我要按你!」於是聚精會神地極力想用鞭子去抽鐵青馬脾臟跳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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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服役。在軍官賽馬時跌傷了.折斷了左手腕,出院後,就請了一個半月的假,回到亞戈德諾耶父親的莊園小住。

  很早就鰥居的老將軍一個人孤獨地住在亞戈德諾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的夫人就在華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圖暗殺這位哥薩克將軍,卻打中了夫人和車夫,在四輪馬車上打了許多窟窿,但是將軍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個當時僅兩歲的兒子葉甫蓋尼。這一事件發生後不久,他就呈請退役,移居亞戈德諾耶(他的四千俄畝土地,還是祖父因參加了一八一二年的衛國戰爭有功賞賜的,都在薩拉托夫省)開始過起儉樸。嚴酷的生活c他把年輕的葉甫蓋尼送進武備中學,自己則專心經營起家業來:繁殖良種牲畜,從皇家牧場買來幾匹好種馬,然後使它們和從英國以及頓河的普羅瓦利斯基牧場買來的良種騾馬文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種馬。他在自己的哥薩克的份地和買來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種植小麥,秋天和冬天就帶上獵狗去打獵,有時候一個人關在粉刷得潔白的客廳裡,一連大喝上幾個星期。嚴重的胃病折磨著他,醫生絕對禁止他把嚼過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渣滓吐到一個銀盤子裡,這個盤子經常是由一個農民出身的年輕男僕韋尼阿明在旁邊兩手托著。

  韋尼阿明是一個有點傻氣、膚色黝黑的人,圓圓的腦袋上長的不是頭髮,而是一片黑絨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爺家已經幹了六年。起初端著銀盤子站在將軍身旁,一看見老頭子吐出那些嚼過的灰色渣滓,就噁心得很,後來就習慣了。

  莊園裡的傭人,除了韋尼阿明之外,還有廚娘盧克裡婭、衰老的馬夫薩什卡、吉洪和新上工的車夫葛利高裡與阿克西妮亞。衰弱、滿臉麻子、像一塊沒有發起的黃麵團的盧克裡婭,從第一天起就不讓阿克西妮亞接近爐臺。

  「夏天老爺雇短工的時候你再來做飯,眼下當然由我自己來做。」

  阿克西妮亞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裡的地板擦三次,餵養一群家禽,保持禽舍的清潔。她拼命幹活,竭力討好每個人,連盧克裡婭也不例外。葛利高裡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寬敞的原木建成的馬棚裡和馬夫薩什卡一同度過的。老頭子已經活得頭髮都白了,但是人們還是叫他薩什卡。從來沒有人尊稱過他的父名,至於他的姓,大概連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薩什卡曾經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輕的時候薩什卡當車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氣不濟,眼力也差了,就當了馬夫。他身材短小,滿身生著發綠的白毛(就連手上也都長了白毛),鼻子小時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那發綠的臉上總是掛著淡藍色的、稚氣的笑容,紅眼圈裡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巴,欣賞著周圍的一切。引人發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貫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難看的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毀了。還是在他當兵(薩什卡是博古恰爾地方出生的俄羅斯人)的時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當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像火一樣的藥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溶化到一起了。藥水流過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道不長胡於的粉紅色的可笑的傷痕,好像是一隻神秘的小野獸把薩什卡的大鬍子給舔了一下似的。薩什卡嗜酒成癮,經常喝,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在莊園的院子裡晃來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爺的臥室的窗前站住,手指頭在自己那滑稽可笑的鼻子前頭巧妙地比劃著,「米吉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奇,聽見了嗎?」他大聲地、嚴厲地叫道。

  如果老爺這時候正在臥室裡,就會走到窗前來。

  「又喝醉啦,你這個沒有用的東西,」老爺就會從窗戶裡大聲斥駡。

  薩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褲子,擠擠眼睛,狡猾地微笑著。笑容斜著穿過他的整個臉盤:從眯著的左眼睛一直到從右嘴角直貫下去的粉紅色疤痕。這微笑是橫著的,然而卻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細!……」於是薩什卡跳著,伸起又細又髒的手指頭威嚇著說。

  「去睡覺吧!」主人站在窗戶裡用五個煙熏黃了的手指頭擰著下垂的鬍子,和解地笑著說。

  「就是魔鬼也騙不了薩什卡!」薩什卡笑著,朝小花園走來。「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跟我一樣。咱們倆,就像魚和水一樣。可是魚在水底,咱們倆哪……卻在場院上。咱們倆,富得很,看哪!……」薩什卡興高采烈地兩手一攤叫道。「大家都知道咱們,整個頓河地面上都知道咱們。咱們……」薩什卡的聲音變得有點兒傷感和獻媚了,「大人,咱們什麼都好,只是咱們的鼻子太臭!」

  「為什麼臭?」地主笑得臉色灰白,上下的鬍子直顫抖,好奇地問道。

  「喝酒喝的唄!」薩什卡眨著眼睛,用舌頭舔順著粉紅傷疤淌下的鼻涕,一字一板地說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別喝酒啦。不然的話,咱們倆就都要完蛋啦!咱們會把所有的財產全都喝光!……」

  「去,拿這去醒醒酒吧!」

  老爺從窗戶裡扔出一個二十戈比的硬幣,薩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襯布裡。

  「好.再見吧,將軍,」他向外走著,歎息道。

  「馬鐵了嗎?」老爺還沒開口就先笑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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