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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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睡吧,別等我!」 「好吧。」 阿克西妮亞趴到結了冰的窗戶上,跪在窗前的長凳上。司捷潘的漸漸走遠的腳步聲,在積雪中踏出來的、通向籬笆門的窄路上咯吱咯吱響著。風吹落的煙捲上的火星一直飛到窗前來。阿克西妮亞從玻璃上一小圈冰融化了的地方,借著煙捲的光亮,一瞬間看見了壓在他耳朵上的半邊兒皮帽和黝黑的臉頰。 她像發瘧疾似的,把裙子、上衣、頭巾——做新娘時的嫁妝——全從箱子裡翻出來,扔進一條大披肩裡,氣喘吁吁,眼睛裡流露出惶惑的神情,最後一次在廚房裡轉了一圈,吹熄了燈,跑到了臺階上。麥列霍夫家的院子裡有人走出來去照看牲口。阿克西妮亞等腳步聲靜下去以後,才把門鼻兒搭在門鼻子上,緊抱著包袱,往頓河邊跑去。頭髮一縷一縷地從毛頭巾裡披散下來,紮得臉頰癢酥酥的。順著人家的房後走到科舍沃伊家的時候,她已經筋疲力盡,艱難地挪動著兩條麻木的腿。葛利高裡正在大門口等她。接過包袱,一聲不響,就領著她往草原走去。 走過場院,阿克西妮亞放慢了腳步,拉了拉葛利高裡的袖子。 「等一會兒。」 「等什麼?月亮還不會很快出來,咱們要趕緊走。」 「等等,葛利沙,」阿克西妮亞彎著腰站住了。 「你怎麼啦?」葛利高裡俯下身子來,問道。 「不知道怎麼的……肚子疼起來。剛才搬沉重的東西來著。」阿克西妮亞舔著乾裂的嘴唇,疼得緊緊眯著直冒火星的眼睛,按著肚子。她彎著腰,狼狽地站了一會兒,把技散的頭髮絕塞進頭巾裡,便繼續上路了。 「好,行啦.咱們走吧!」 「你也不問問我要把你帶到哪兒去。要是走到第一個山崖就把你推下去呢?」葛利高裡在暗夜中笑道。 「這對我全都一樣。已經鬧到了這種地步。」阿克西妮亞暗然失笑…… 這天夜裡,司捷潘和往常一樣,半夜裡才回家來。他走進馬棚去,把那被馬踏亂的於草放進馬槽去,給馬摘下了籠頭,便走上臺階。「她大概是去串門子去啦.」他想著,把門鼻從門鼻子上摘下來。走進廚房,把門關嚴,擦著一根火柴,他今天是贏家(賭的是火柴),所以心情很好,昏昏欲睡。點上燈,木然地掃了一眼廚房裡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點兒納悶地走進睡房。打開的箱子像張開的黑洞洞的大嘴,地板上扔著一件匆忙中忘記帶走的老婆的上衣。司捷潘摔掉披在肩膀上的皮襖,跑到廚房裡去拿燈,把睡房打量了一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把燈一扔,沒頭沒腦地從牆上扯下馬刀,緊握刀柄,手指頭都脹腫起來,——用刀尖挑起了阿克西妮亞忘掉的那件淡青色帶淡黃花的上衣,向上一甩,刀一揮,當空就把它劈成了兩截兒。 他的臉色灰白,野性大發,懷著刺心的痛楚,把那些砍碎的淡青色布片挑向天花板,又用那颼颼直響、磨得飛快的鋼刀臨空削斷。 然後,他扯斷了刀上的穗帶,把刀扔在屋角,走進廚房,在桌邊坐下來。歪著腦袋,哆嗦著鐵似的粗硬的手指頭,久久地撫摸著那沒有擦拭的髒桌面。 ====== 第十三章 從來就是渦不單行:早晨,由於格季科的疏忽,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一頭種牛用犄角頂破了一匹最好驟馬的脖子。格季科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子,渾身抖得像發瘧疾一樣。 「了不得啦,東家,那條混帳公牛,該死的公牛……」 「公牛怎麼啦?啊?」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焦急地問道。 「把騾馬頂傷啦……用犄角頂的……我說……」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連衣服也沒有穿好,就跑到院子裡去。米吉卡正在井邊用棍子打那頭五歲口的紅毛公牛。公牛一面把多皺褶的頸下垂皮緊貼在地上,拖著米吉卡在雪地上打轉幾,一面扭動著低垂的腦袋,一隻蹄子往後執著雪,揚得老遠,尾巴像螺旋似的搖擰著,四周騰起一陣銀色的雪霧。它並不躲避抽打,只是暗啞地嘶叫,倒動著後腿,好像準備跳躍似的。 牛放寬了嗓子——怒吼起來。米吉卡打它的臉,打它兩肋,沙啞地罵著野話,絲毫也沒有理會在後面拉著他的皮帶的米海。 「拉倒吧,米特裡!……請你看在救主耶穌的面上!……它會頂死你的!格裡戈裡奇,你為什麼只看著不管呀?……」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往井邊跑去。騾馬耷拉著腦袋站在籬笆旁邊。腰部有幾塊汗濕的、又黑又深的傷痕.隨著呼吸的節奏,血從脖頸滴到雪地上,流到胸前的肌肉包上。輕微的顫抖使背上和助部淺棕色的皮毛隨著波動,腿窩也在抖動。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跑到馬前頭去。馬脖子上裂開的傷口正冒著粉紅色的熱氣。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簡直可以把手巴掌塞進去,呼吸抽搐時,都能看見節狀的喉嚨管。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把馬鬃握在手裡,提起耷拉著的驟馬腦袋。它那閃光的紫色瞳孔緊盯著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問:「以後會怎樣呢?」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對這個無聲的問話答之以喊叫:「米吉卡!叫人去拿些橡樹皮,用水衝衝。快點!」 格季科跑去剝橡樹皮了,跑的時候,髒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結直顫動。米吉卡走到父親跟前,不斷地回頭看著在院子裡打轉的公牛,這只紅毛的傢伙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兜著圈子,不住聲地拼命嘶叫。 「拉住馬鬃!」父親命令米吉卡說。「米海,快跑去拿繩子來!快,小心我接你的嘴巴子!……」 把騾馬的天鵝絨似的、長著幾根長毛的上嘴唇用繩子纏起來,為的是使它不感到疼痛。格裡沙卡爺爺來了。端來了一花碗橡實計湯。 「涼一涼,可能太燙啦。你聽見沒有,米倫?」 「」爸爸,上帝保佑,您回屋裡去吧!您在這兒會受涼的。」 「我叫你涼一涼。您想把種馬害死嗎?」 洗過傷日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用凍僵的手指頭把粗線穿進一根大計,親自縫起來。傷口處縫起一條很漂亮的針腳。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還沒來得及從井邊走開,盧吉妮奇娜就從家裡跑來。虛胖、蒼白的臉頰上神色惶恐。她把丈夫叫到一旁去。 「娜塔莉亞回來啦,格裡戈裡奇!……哎呀,我的天……」 「還有什麼事?……」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頭髮蓬亂,生滿雀斑的蒼白的臉大驚失色。 「葛利高裡出事啦……女婿離家出走啦!」盧吉妮奇娜張開了兩臂,像烏鴉要起飛時那樣,兩手往衣襟上一拍,尖聲叫起來:『要在全村丟臉啦!……當家的,主啊,真是禍從天降!……哎呀!!」 娜塔莉亞披著頭巾,穿著一件冬天的短上衣,站在廚房中間。鼻樑旁邊掛著兩顆淚珠。臉頰像磚一樣紅。 「你怎麼回來啦?」父親往廚房裡走著責問道、「男人打你了嗎?兩口子鬧彆扭啦?……」 「他離家出走啦,」娜塔莉亞泣不成聲地說道,輕輕地一晃,跪在父親的面前。「親愛的爸爸,我這輩于全完啦!……讓我回家來吧!葛利什卡帶著他的情人出走啦!……他把我遺棄了!親愛的爸爸,我成了一個被車輪壓扁的人啦!……」娜塔莉亞不住口地嘮叨著,每個宇都說不完整,祈求地仰臉望著父親火燎過的大鬍子。 「你停一下,唉,等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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