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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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著麥列霍夫家院一帶的頓河還沒有完全封凍。近岸的地方,在波浪似的雪淩中間,閃著綠色的堅冰,冰下的未被急流卷去的河水在歡騰地冒著白泡,從河中心再過去一些,靠近左岸,黑石崖噴出泉水的地方,潔白的雪丘中,有個黑森森的、可怕而又誘人的大冰窟窿;留在這裡過冬的野鴨像些黑色斑點,在冰水中嬉遊。 車馬人群從廣場出發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沒有等兩個兒郎,先趕著老牛車走了,彼得羅和葛利高裡稍後也跟上來了。他們在下坡地方追上了阿尼庫什卡。阿尼庫什卡將一把安了新柄的斧子砍插在爬犁上,腰裡系著一條綠色帶子,和牛並排走著。他的妻子——一個身材矮小、有病的女人——趕著車。彼得羅老遠就喊道:「我說,街坊,你還帶著娘兒們哪?」 喜歡開玩笑的阿尼庫什卡一蹦一躥地來到爬犁邊。 「帶著哪、帶著哪。好暖暖身於。」 「她身上的熱氣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的喂,可是她總是不上膘兒。」 「咱們分的樹枝是在一塊地段上嗎?」葛利高裡從自己的爬犁上跳下來,問道。 「如果你給我點煙抽抽,就算在一塊地段上吧。」 「阿尼凱,你生來就是吃百家食長大的。」 「偷來的和要來的東西,比什麼都香,」阿尼庫什卡打著哈哈,他那女人般的光臉笑起了皺紋。 他們一同上路了。罩上一層花邊似的寒霜的樹林裡,白茫茫的一片,肅穆寧靜。阿尼庫什卡的爬犁走在前面,他不斷用鞭子抽著垂下來的樹枝。晶瑩鬆脆的雪一團團地落下來,落在緊緊裹著身子的阿尼庫什卡妻子的身上。 「別胡鬧,鬼東西!」她一面喊叫,一面抖落身上的雪。 「你把她臉朝下扔進雪堆裡去!」彼得羅吆喝著,竭力用鞭子抽牛的肚子,好叫它走得快一點兒。 在往娘兒們塘拐彎處,迎頭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趕著卸了套的公牛往村子方向走。他邁著大步,釘著皮底的氈靴於咯吱咯吱地響著,結了一層霜的捲曲的額發像葡萄須一樣,耷拉在歪戴著的皮帽子下面。 「喂,司喬普卡,迷路了嗎?」阿尼庫什卡跟他走齊的時候喊道。 「迷路啦,真他媽的倒黴!……在下坡的地方爬犁撞到樹根上——滑杠折成了兩段。非得回去不可。」司捷潘又罵了句下流話,從彼得羅面前走過去,傲慢地眯縫著長睫毛裡兩隻賊亮的、強盜似的眼睛。 「爬犁扔下啦?」阿尼庫什卡回過頭來喊道。 司捷潘揮了揮手,抽了一下鞭子,把住旁邊的田地裡走的牛抽回來,朝著在爬犁旁邊走的葛利高裡看了半天。葛利高裡看到,在離第一個穀口不遠的地方,路中間扔著一輛爬犁,阿克西妮亞站在爬犁旁邊。她用左手掩著頓河羊皮襖的大襟,注視著大道和迎面而來的車輛。 「讓開道,不然我就從你身上趕過去啦。唉,可惜你不是我的老婆,」阿尼庫什卡粗野地大笑起來。 阿克西妮亞笑著躲到旁邊,坐在歪到一邊去的、沒有滑杠的爬犁上。 「你的老婆那不是坐在你身邊兒哪。」 「她死纏著我,就像牛蒂花纏在豬尾巴上一樣,不然我就可以把你帶上啦。」 「多謝你啦。」 彼得羅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回頭瞥了一眼葛利高裡。葛利高裡一面走,一面激動地笑著;在他的每一個動作上都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神情。 「近來可好啊,街坊!」彼得羅把手套舉到帽檐上,問候道。 「託福託福。」 「滑杠斷了,是吧?」 「斷啦,」阿克西妮亞沒有看彼得羅,拉著長聲答道,然後站起身來,把臉轉向走過來的葛利高裡。 「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我有話想跟您說……」 葛利高裡轉身朝她走去,對已經走過去的彼得羅說了一聲:「替我照看照看牛。」 「好吧,」彼得羅猥褻地笑了笑,把那被煙草熏得帶苦味的小鬍子咂到嘴裡去。 他們相對無言地站了一會兒。阿克西妮亞擔心地四下看看,又把濕潤的黑眼睛轉到葛利高裡身上。羞慚和歡欣燃紅了她的臉頰,烤幹了她的嘴唇。她的呼吸變得短促、頻仍。 阿尼庫什卡和彼得羅的爬犁已經隱沒到深棕色的小橡樹林子後頭去了,葛利高裡凝視了一下阿克西妮亞的眼睛,看見眼睛裡燃燒著任性、狂熱的火焰。 「哼,葛利沙,隨你怎麼說,沒有你我簡直就沒有力氣活下去,」她堅決地說道,然後緊閉上嘴唇,等候他回答。 葛利高裡沉默不語,寂靜像鐵箍一樣緊緊地箍住了樹林。這透明的曠野靜得耳朵裡都嗡嗡直響。滑杠軋過的光亮的道路、佈滿灰色破雲片的天空、沉睡的無聲的樹林……一隻飛近的烏鴉一聲驚叫,仿佛把葛利高裡從短暫的夢中驚醒。他抬起頭,看見羽毛藍黑的鳥,蜷著腿,像在告別似地揮動著翅膀,悄然飛去。葛利高裡自己都感到意外地說道:「那裡會暖和的。往暖和的地方飛去……」於是他如夢初醒,啞然失笑……「來……」他用低垂、陶醉的黑眼睛做賊似地向四周看了看,一下子就把阿克西妮亞拉到自己懷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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