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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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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會場上回來,徑直走到他和老太婆住的那間耳房裡去。這幾天伊莉妮奇娜正在鬧病。水腫的臉上露出了疲倦和疼痛的神色。她躺在鼓脹的、厚厚的鴨絨褥子上,脊背緊靠在堅起的枕頭上。

  一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她就扭過頭來,臉上帶著大半輩子的風霜染上的嚴肅表情,看了丈夫一眼,目光停在普羅珂菲耶維奇的遮著嘴的、由於哈氣弄得濕漉漉的、捲曲的連鬢鬍子上,停在和連鬢鬍子連成一片、粘在一起、濕漉漉的短上,她的鼻翅兒動了動,老頭子帶進來的寒氣和一股羊皮的腥酸味。「今天他沒有喝酒,」她心裡想,於是高興地把後跟還沒有鉤完、插著鉤針的毛襪子放在肚子上。

  「砍樹條子的事怎麼樣啦?」

  「決定星期四去砍。」普羅珂菲耶維奇摸了摸鬍子。「星期四早晨去,」他重說了一遍,坐在靠床的箱子上。「喂,怎麼樣?還是不見好?」

  伊莉妮奇娜的臉上返上了一片孤寂的陰影。

  「還是那樣……骨頭節裡痛得鑽心,渾身麻木。」

  「早就告訴過你,混蛋娘兒們,秋天別下水。既然知道自個兒的毛病,就別去逞強啦!」普羅珂菲耶維奇發起火來,用拐杖在地上畫著大圈,說道。「難道家裡的娘兒們還少嗎?你那些麻真他媽的該死:你非要去浸麻,如今可好回回·回·回我的天,如今……唉!」

  「麻也不能讓它爛掉嘛。家裡那工夫一個婆娘也沒有:葛利沙跟他媳婦耕地去啦,彼得羅和達麗亞也趕車到什麼地方去啦。」

  老頭子往捧在一起的兩隻手巴掌上哈著氣,身子俯到床上,問道:「娜塔什卡怎麼樣?」

  伊莉妮奇娜的精神頭兒來了,露出明顯的不安神色說道:「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前兩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裡,看見不知道是誰把倉庫的門打開啦。我就想去把門關上。一進去,看見她正站在糧食囤子旁邊呢。我問她:『你怎麼啦,怎麼啦,親愛的?』她卻回答說:『有點兒頭痛,媽媽。』我怎麼也問不出實話來。」

  「也許,生病啦!」

  「不是,我問過啦……不是有人說了她的壞話,就是跟葛利什卡鬧彆扭……」

  「他又到那個……是不是偶爾又上她那兒去啦?」

  「你怎麼啦,老頭子!你怎麼啦?」伊莉妮奇娜吃驚地拍了拍手說。「難道司捷潘是胡塗蟲嗎?我沒有看見,沒有。」

  老頭于又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葛利高裡正在自己屋裡用挫刀挫一套漁具上的鉤子。娜塔莉亞用熬好的豬油塗在鉤子上,整整齊齊地一個一個地用破布包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踞地走過去,用探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莉亞。她那焦黃的臉上,就像秋天的樹葉子一樣,罩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在這一個月裡,她明顯地消瘦了,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可憐的表情。老頭子在門口站住了。「唉,看他把媳婦折磨成什麼樣子啦!」他心裡想,又朝娜塔莉亞那俯在板凳上的、梳得光光的腦袋看了一眼。

  葛利高裡坐在窗邊,推拉著挫刀,亂蓬蓬的頭髮像鬃毛似的在額上跳動。

  「你他媽的別挫啦!……」老頭子突然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他握緊拐杖,撐住胳膊,喊道。

  葛利高裡嚇得一哆嗦,迷惑不解地抬起眼睛來,朝父親看去。

  「我想把兩頭都挫尖,爸爸。」

  「我叫你放下!準備砍樹條子去。」

  「我就來。」

  「爬犁上的栓釘一個還沒有,他倒挫起什麼鉤子來啦,」老頭子的怒氣已經消了一些,自言自語道,他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顯然想說些什麼),就走開了。余怒發洩到彼得羅身上。

  葛利高裡往身上穿著短皮襖,聽見父親在院于裡叫嚷:「牲口到現在還沒有飲,你是於什麼吃的,你是什麼東西?……這是誰動籬笆旁邊的那垛於草啦?我對你說過沒有,說過別動邊上的那垛草沒有?……該死的東西,把上好的於草都糟踏啦,到春天耕地的時候,拿什麼喂牛呀?……」

  星期四,天亮以前兩個鐘頭,伊莉妮奇娜就把達麗亞叫醒了。

  「起來,該生火啦!」

  達麗亞穿著一件襯衣,跑到爐邊,在小洞裡摸到火柴,點上了燈。

  「你快點做早飯,」頭髮散亂的彼得羅一面催促著妻子,一麵點著煙,不斷地咳嗽著。

  「他們捨不得叫醒娜塔什卡,沒良心的還在睡哩。怎麼,我就該撕開當兩個人用啦?」昏昏欲睡、怒氣衝衝的達麗亞嘟噥道。

  「你去叫醒她嘛,」彼得羅勸道。

  娜塔莉亞已經自己起來了,披上上衣,到幹糞堆那裡去拿幹牛糞。

  「帶些弓夥柴來!」大媳婦吩咐說。

  「叫杜妮亞什卡去挑水,聽見嗎,達什卡?」伊莉妮奇娜艱難地在廚房裡挪動著腳步,啞著嗓子說。

  廚房裡散發著新鮮蛇麻草、皮韁繩和人體的溫暖氣味。達麗亞拖著氈靴於啪噠啪噠地來回跑動,弄得鐵鍋叮噹亂響;兩隻小奶頭在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的粉紅色襯衣裡直顫動。她的婚後生活並沒有使她憔悴,也沒有使她消瘦:她的身材修長,苗條,靈活,像紅柳枝一樣,簡直像個沒出門子的大姑娘。走起路來嫋嫋娜娜,搖晃著肩膀;對丈夫的呵叱總是報之以嘲笑;兩片惡狠的薄嘴唇裡,閃爍著結實、整齊、細密的牙齒。

  「昨天晚上就該把幹牛糞拿進來。在爐子裡放上一夜就烤於啦,」伊莉妮奇娜不滿意地嘮叨著說。

  「忘記啦,媽媽。都是我們不好,」達麗亞替大家回答說。

  早飯做好,天也已經亮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急忙吃早飯,稀粥直燙他的嘴。愁眉苦臉的葛利高裡慢騰騰地嚼著,顴骨上隆起的肌肉也跟著在滾動。彼得羅自尋開心,背著父親,在逗弄因為牙痛把臉頰包起來的杜妮亞什卡。

  全村一片爬犁鐵杠的響聲。灰色的晨霧中,一輛輛的牛車在向頓河移動。葛利高裡和彼得羅走出去套爬犁。葛利高裡一面走,一面圍著柔軟的圍巾——這是新娘送給新郎的禮物,——吞吸著寒冷、於燥的空氣。一隻烏鴉呱呱地叫著從院子上空飛過,啼聲飄落到院子裡來。可以清楚地聽到翅膀在嚴冬寂靜的霜晨緩慢煽動的聲音。彼得羅看著它飛去,說道:「向暖和的地方,向南方飛去啦。」

  一鉤纖纖的曉月掛在粉紅色的、歡快的、像姑娘的笑容似的彩雲那邊。煙囪裡升起的縷縷炊煙,像一隻手臂,伸向高懸在遙遠的天邊的、金黃色的尖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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