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〇


  麥列霍夫家的鄰居,論起來,是葛利高裡的堂兄弟阿尼凱趕車。他朝前傾著身子,幾乎要從車座上摔下去了,鞭子抽得啪啪直響,不斷尖聲吆喝著;渾身是汗的馬拉緊了馬套,拉得和弓弦一樣直。

  「抽它們!抽!……」彼得羅大聲喊道。

  阿尼凱是個沒有鬍子、老公嘴的人,他時而朝葛利高裡擠擠眼,微微一笑,那女人般的光臉就皺起一片細紋;時而尖聲吆喝,鞭打馬匹。

  「讓開路……」新郎的舅舅伊利亞·奧若金追上他們,大聲喊道。葛利高裡在他背後看到了杜妮亞什卡幸福的、兩頰在微微顫動的。黝黑的臉。

  「不行,等等!……」阿尼凱從座子上跳起來,喊道,刺耳地吹了一聲口哨。

  馬像發瘋似的飛跑起來。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達麗亞被車顛得上下直跳,兩手抱住阿尼凱的漆皮靴子,尖聲叫道。

  「跟上!……」伊利亞舅舅在旁邊吆喝道。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磷磷的車聲裡。

  其餘的兩輛大車,滿載著穿花衣服、哇啦哇啦叫著的人們,並排在路上飛跑。馬匹都披著大紅的、天藍的和淺粉色的馬衣,馬鬃和額鬃上都系著紙花和緞帶,拴著許多鈴鐺,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飛跑,灑下顆顆像肥皂泡似的大汗珠,風吹著馬衣,在濕淋淋的馬背上啪噠啪噠響著,飄揚著。

  一群孩子在科爾舒諾夫家大門旁守候著迎親的行列。他們一看見在路上揚起的塵土,就紛紛擁進了院子。

  「來啦!」

  「花車來啦!」

  「已——經看——見——啦!……」

  孩子們圍住第一個遇上的人格季科。

  「你們圍在這兒於什麼?滾開,討厭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把人的耳朵都吵聾啦。」

  「你這個渾身油泥的霍霍爾,我們來逗逗你吧!霍霍爾!……霍霍爾!……焦油販子!……」孩子們吱呀亂叫,圍著格季科那口袋似的、肥大的褲子亂跳。

  格季科低下頭去,好像往井裡看似的,打量著身邊那些瘋了似的孩子,仁慈地笑了,馬車轟隆轟隆地駛進了院子。彼得羅領著葛利高裡走上臺階,同來的迎親人群也跟著走上去。

  從門廊通到廚房去的門關著、彼得羅敲了敲門,說道:「主耶穌基督,寬恕我們吧。」

  「阿門,」門裡面回應了一聲。

  彼得羅敲了三次門,把話又重複說了三遍,裡面才問聲地答應他。

  「能讓我們進去嗎?」

  「歡迎歡迎。」

  門打開了,禮賓是娜塔莉亞的教母——一個很漂亮的寡婦,她鞠躬迎接彼得羅,微紫的臉蔔露出嘲諷的笑容。

  「請喝一杯吧,親愛的演相,祝您健康。」

  她遞過來一杯混濁的、還沒有發酵好的克瓦斯,彼得羅把胡于向兩旁分了分,喝了下去,在一片抑制的笑聲中咳了一下.說道:「哼,親愛的禮賓.你請我喝這種玩意兒!……等著吧,我的親愛的黑莓果,我不會這樣招待你的,我要叫你哭個夠!……」

  「請您原諒,」女禮賓鞠了一躬,對彼得羅狡獪、刻薄地一笑。

  在男儐相和女禮賓鬥嘴的時候,按照規矩,向新郎的親人敬了三杯伏特加。

  娜塔莉亞已經穿好結婚禮服,戴上了面紗,許多人在桌邊圍著她。瑪麗什卡手裡舉著一根擀麵杖,格麗普卡神氣地在搖著一隻播種用的篩子。

  彼得羅已經出了汗。幾杯伏特加灌得他已經稍有醉意,他恭恭敬敬地彎著腰,捧給他們每人一隻酒杯,裡面放著一枚半盧布的硬幣。女禮賓向瑪麗什卡擠了擠眼,小姑娘就用擀麵杖在桌子上一敲:「太少!我們不能賤賣新娘!……」

  彼得羅往裡添了幾個,又把裝著錚錚響的銀幣的杯子端給她們。

  「不賣!」兩個小妹妹用胳膊肘子推撞著低下頭去的娜塔莉亞,兇狠地說。

  「那可沒有法子了!我們出的價錢已經夠高啦。」

  「賣了吧,姑娘們。」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命令說,微笑著擠到桌邊來。他那火紅色的頭髮已經塗了化開的牛油,梳得平平整整,散發著汗臭和牲口糞的腐爛氣味。

  圍坐在桌旁的新娘的親戚和好友都站了起來,騰出地方。

  彼得羅把手絹的一頭塞到葛利高裡手裡,然後跳到長凳子上,牽著他繞過桌於,領到端坐在聖像下頭的新娘面前。娜塔莉亞用羞怯得出了汗的手攥注手絹的另一頭。

  坐在桌邊的人都吃了起來,用手撕著鹵煮小雞,在頭髮上擦著油手。阿尼凱在啃雞胸脯上的骨頭,從光光的下巴上往脖領裡淌著油晃晃的汗水。

  葛利高裡惋惜地看著他和娜塔莉亞的兩只用手絹系在一起的湯匙,望著在瓷碗裡冒熱氣的麵條。他很想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很不舒服。

  達麗亞坐在伊利亞舅舅旁邊,自己吃著。伊利亞正在用又大又好的牙齒啃一塊羊肋骨。大概他對達麗亞說了什麼下流話,因為外甥媳婦直眨眼睛,眉毛哆嗦著,臉漲得通紅,不斷地在微笑。

  大家都吃得很認真,而且吃了很久。男人帶樹脂味的臭汗味和誘人的香汗味混在一起。在箱子裡放久了的格子、常禮服和圍巾散發著樟腦氣味,還有一種甜甜的濃郁得說不上來的氣味。

  葛利高裡不時斜眼看看娜塔莉亞。這時他才頭一次注意到她的上嘴唇微鼓,像帽據似的罩在下嘴唇上。還發現她的右頰上,顴骨下面一點兒,長著一塊褐色的痣,唇上生了兩根金色的細毛,不知道為什麼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亞那長著柔軟卷髮的頎長的脖頸,這時他突然覺得,好像有人把紮人的乾草屑撒進他的襯衣領裡,撒到汗漉漉的脊背上。他打了一個寒戰,懷著難耐的苦悶看了看那些正吧嗒著嘴大吃大喝的人。

  等到大家都離開桌子的時候,有個人嘴裡噴著甜羹和吃足麵包的飽嗝兒的酸臭氣味,俯下身去,往葛利高裡的靴筒裡撒了一把小米:這是為了防備新郎萬一被毒眼瞅了,也不致遭殃。回家的時候,一路上米粒直硌腳,緊緊的襯衣領子勒得喉嚨喘氣都困難,於是,被婚禮這些儀式弄得心情惡劣的葛利高裡懷著冷漠、絕望的怨恨,悄悄在暗自咒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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