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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娜塔莉亞生氣了,咽著眼淚,把可憐的臉伏在圍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愛著別人……」米吉卡毫不憐憫地挖苦說。「你哭什麼呀?你太胡塗啦,娜塔什卡。退掉這門親事吧!我立刻就備馬,去通知他們,就說,請不必再來啦……」

  格裡沙卡爺爺救了娜塔莉亞:他走進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試探著地板的堅固程度,一面捋著像亂麻似的黃鬍子;用拐杖戳著米吉卡,問道:「壞小子,你幹什麼跑到這兒來啦.你說什麼?」

  「我來看看她,爺爺,」米吉卡辯解說。

  「來看看?是嗎?壞小子,我命令你從這兒滾出去。開步走!」

  爺爺揮舞著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動著兩條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裡沙卡爺爺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參加過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戰爭,曾經給古爾科將軍當過傳令兵,後來因失寵,又被派回團裡去。因為在普列夫那和羅希奇的兩次戰役中立過功,得了兩枚喬治十字勳章和一個喬治獎章。他和老普羅珂菲·麥列霍夫同過事,現在兒子家頤養天年,由於他直到晚年頭腦還很清楚,還由於他一貫正直不阿,並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裡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風燭殘年都消磨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夏天,他從太陽出來,直到太陽落山,總是坐在牆根的土臺上,低著頭用拐杖在地蔔劃著,沉人形象模糊和思路斷續、恍惚的回憶中,但陳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猶如迴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縫的哥薩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緊閉著的黑眼皮上.投下一圈暗影;被陰影一遮,兩頰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大白鬍子透出灰色的光澤一像山溝裡的黑土一樣黑的血液,順著交叉在拐杖頂上的手指頭,順著手腕,順著凸出的青筋緩慢地流著一血在一年比一年涼。格裡沙卡爺爺向娜塔莉亞——他最喜愛的孫女——訴怨說:「毛線襪子都不能使我的腳暖和啦。好孫女,你給我用鉤針鈞一雙厚襪子吧。」

  「你怎麼啦,爺爺,要知道現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亞瞅著坐在牆根下土臺上的祖父,瞅著他那盡是皺紋的黃色大耳朵,笑著說道。

  「這有什麼辦法呀,我的好孫女,雖然正當盛夏,可是我的血就像地底下的土一樣,冰涼冰涼的。」

  娜塔莉亞看著祖父手上網絡般的青筋,想起:在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人們在院子裡淘水井,——她從桶裡拿了一塊潮濕的粘土捏大泥娃娃和犄角總愛碎折的牛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觸著那從五沙繩深的地下掘出來的、冰涼的陳泥的滋味。再看祖父那棕色的、長滿粘土色老斑的手時,就有點兒害怕了。

  她覺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紅豔豔、活生生的鮮血,而是青紫色的泥漿。

  「你怕死嗎,爺爺?」她問道。

  格裡沙卡爺爺扭了扭佈滿皺紋、青筋嶙嶙的細脖頸,好像是要把脖子從舊制服的硬領子裡掙出來似的,白中透綠的鬍子顫動著,說道:「我正在盼著死神的來臨,就像盼望貴客一樣、到了該死的時候啦……已經活了一輩子,給幾代沙皇當過差,我這一輩子也喝了不少伏特加啦。」他張著滿口白牙的嘴微笑著說,眼上的皺紋在不停地哆。

  娜塔莉亞摸了摸祖父的手,走開去了;他仍舊是彎著腰,坐在牆根下的土臺上。用把手已經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劃著;身上穿的是一件打滿補釘的灰制服,緊箍著脖頸的硬領上鮮紅的領章卻依然在快活地生氣勃勃、神氣活現地笑著。

  他聽到給娜塔莉亞說媒的消息,表面上很鎮定,但是心裡卻既難過,又怨恨:因為總是娜塔莉亞在吃飯的時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給他,娜塔莉亞為他洗襯衣,做針線活兒,織襪子.補褲子和上衣.——所以,格裡沙卡爺爺得知這個消息以後,有兩天總是用冷冰冰的、嚴厲的目光看她_「麥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氣的哥薩克。已故的普羅珂菲是個英勇的哥薩克。可是他的孫子們怎樣呢?啊?」

  「孫子也不壞,」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支吾其辭地回答說。

  「葛利什卡是個不懂禮貌的壞小子。前天我從教堂出來,他碰見了我,連好都不問。如今對老人可大不恭敬啦……」

  「他是一個溫柔的小夥于,」盧吉妮奇娜替未來的女婿辯護道。

  「是嗎?你說是個溫柔的小夥子嗎?那好吧,但願如此。只要娜塔莉亞稱心就行啦……」

  格裡沙卡爺爺幾乎沒有參與說親的事,只是偶爾從內室裡走出來,在桌邊小坐,艱難地把一杯伏特加喝進細嗓子眼去,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兒,有些醉意之後,便走開了。

  起初的兩天,他一聲不響地盯著幸福而又不安的娜塔莉亞,咂著嘴,抖動著白中透綠的鬍子;後來,他的態度顯然軟化了。

  「娜塔什卡!」有一次他這樣喊道。

  娜塔莉亞走了過來。

  「你怎麼的,好孫女,不用問.很高興,是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爺爺,」娜塔莉亞坦白地說。

  「哼哼……哼哼……你瞧……哼.基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惋惜。傷心地責備說:「你等不得啦,壞丫頭,應該等我死了再出嫁……沒有你,我的日子將是很難熬的。」

  在廚房裡偷聽他們談話的米吉卡說道:「爺爺,你也許還能活一百歲呢,那她也要這樣等著?你的把戲玩的可太妙啦。」

  格裡沙卡爺爺臉漲得由紅變青,氣得說不出話來,用拐杖戳著地,跺著腳,罵道:「『住嘴,壞小子,狗崽子!滾!……滾!……唉、你這個惡鬼!……偷聽別人的話,魔鬼!

  米吉卡笑著溜到院子裡去了,可是格裡沙卡爺爺卻生了半天氣,他咒駡著米吉卡,腳上穿著短筒毛襪子的腿直哆嗦。

  娜塔莉亞的兩個小妹妹.瑪麗什卡——十二歲的小姑娘和格麗普卡——被寵愛的、八歲的淘氣鬼,在焦急地盼著舉行婚禮的日子。

  常住在科爾舒諾夫家的長工也流露出有分寸的歡欣。他們盼望著東家請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喜酒,並目.希望在舉行婚禮的日子能歇兩天工。其中的一個是大高個——足有井臺上的井架那麼高,——是一個博古恰爾地方的烏克蘭人,他的姓十分奇怪,姓格季一巴巴。他每半年就要大喝一場,每次總要把他的全部家當和工錢都喝光。渴望大喝一場的熟悉的衝動早已按捺不住,但是地抑制著,要等到舉行婚禮的時候才開始。

  另一個是個身體瘦弱、膚色黝黑的米吉林斯克鎮的哥薩克,名叫米海,到科爾舒諾夫家來還不久;他家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就到這兒來當長工,自從跟格季科(大家都把格季—巴巴簡稱作「」格季科『「)交了朋友以後,也逐漸喝起酒來,此人非常愛馬,喝點酒以後就號陶大哭.抹著沒有眉毛的小尖臉上的眼淚.纏著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說道:」東家!我的親人!等你嫁女兒的時候——叫我米海伊卡工趕車吧。你看我趕得怎樣吧!我能趕著馬跳過火焰,一根毛也燒不掉。我自己也曾有過幾匹馬……唉!

  一向憂鬱,而且不愛答理人的格季科,不知道為什麼卻跟米海成了好朋友,他總是用一個從不換樣的玩笑逗他:「米海,你聽見嗎?你是啥地方人?」他一面問,一面擦著兩隻長得可以夠著膝蓋的手,接著自己又變換著聲調回答:「『我是米古列夫斯克人。」——』可是你怎麼長成這個德行?『——』俺們那兒的人統統是這個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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