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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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頭看了看,葛利什卡在慢慢地爬上斜坡,仍然舞弄著樹枝,好像是在驅趕牛蛙。 阿克西妮亞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用淚水模糊的目光親熱地看著他那強健有力的、堅定地踏著土地的雙腿。 葛利什卡的褲子掖在白色毛襪筒裡,上面的絲絛閃著紅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肮髒的襯衫上有個新撕破的口子,布縷隨風飄著,閃露出一塊兒黝黑的、三角形的皮膚。阿克西妮亞用眼睛親吻著這一小塊曾經是她佔有的可愛的身體;眼淚落到微笑著的蒼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灘上,用扁擔鉤兒去鉤水桶梁的時候,她看見了葛利什卡的尖頭靴子留在沙灘上的腳印。 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遠處的碼頭上有幾個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腳印,然後挑起扁擔,暗自微笑著,急忙趕回家去。 蒙著一層薄霧的太陽在村莊的上空移動著。遠處,一堆棉絮般的白雲下,一片深廣的牧場透著碧藍的涼意,可是在村莊的上空,在曬得滾燙的薄鐵房頂的上空,在塵土飛揚、遝無人跡的街道上空,在長滿被乾旱蒸曬得枯黃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卻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暑熱。 阿克西妮亞挑著水,搖搖晃晃地登上臺階,桶裡濺出的水灑在乾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頂寬邊的草帽,正在把馬套在收割機上。他整理著在車轅裡打盹的騾馬的肚帶,瞅了阿克西妮亞一眼。 「往水壺裡倒些水。」 阿克西妮亞往大水壺裡倒了一桶,鐵桶箍把她的手都燙疼了。 「應當弄點冰來。水一會兒就會熱起來的,」她望著丈夫汗濕的脊背說道。 「到麥列霍夫家去拿……別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來,喊道。 阿克西妮亞走去關敞著的板門。司捷潘低下頭,抓起鞭子。 「上哪兒去?」 「去關門。」 「回來,賤骨頭……我說過——別去啦!」 她慌忙走上臺階,想把扁擔掛起來,但是哆嗦著的手偏不聽使喚,——扁擔順著臺階,滾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著馬韁繩,坐了下去。 「開開大門。」 阿克西妮亞打開了大門,大著膽子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傍晚兒。和阿尼庫什卡約好一塊兒去割黑麥。也給他送飯來。他從鐵匠鋪一回來,就到麥地裡去。」 收割機的小輪子吱吱扭扭地響著,軋進像天鵝絨似的灰色的塵埃中,滾出了大門。阿克西妮亞走進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會兒,然後蒙上頭巾,向頓河岸邊跑去。 「可是,萬一他回轉來呢?那可怎麼辦?」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她如臨深淵,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接著——又小跑似地匆匆走下頓河岸,向草場跑去。 籬笆。菜園。一片黃色的、迎著太陽的向日葵花朵。開著蒼白色花朵的綠油油的馬鈴薯。啊,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們,因為先前誤了農時,現在正鋤馬鈴薯地裡的雜草;她們弓著穿粉紅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揮動著鋤頭,在灰色的城溝裡鋤草。阿克西妮亞一口氣跑到麥列霍夫家的菜園。四面看了看;把插著籬笆門的小樹枝拔下來,推開園門,順著一條踏出的小徑來到一片綠油油的向日葵叢邊,便彎下身子,鑽到向日葵長得最密的地方,滿臉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長滿了冤絲子的土地上,她側耳傾聽:靜得連耳朵裡都在嗡嗡地響。頭頂上什麼地方,有一隻黃蜂在寂寞地嗡嗡叫著。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莖子在默默地吮吸著土地裡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點鐘,疑惑不定,非常苦惱,——他會不會來呢,她已經站起身來,整理著頭巾下面的頭髮,想要走啦,——這時園門突然咬扭地響了,有腳步聲。 「阿克秀特卡!」 「這兒來……」 「啊哈,你已經來啦。」 向日葵的葉子響著,葛利高裡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滿臉都是些什麼呀?」 阿克西妮亞用袖子擦了擦香噴噴的金黃色的粉塵。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這兒還有呢,眼睛邊上。」 她擦乾淨了。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無聲的詢問時,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麼啦?」 阿克西妮亞恨恨地扯開上衣領子。粉紅色的、像處女一樣的堅實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紫青色的傷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麼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樣的……像只公狗一樣幹完了壞事,就夾起尾巴躲到旁邊去啦……你們都是一流貨……「她用哆嗦著的手扣好鈕扣,驚慌地——他是不是生氣啦——朝扭過身去的葛利高裡膘了一眼。 「你是在尋找罪人哪?」他咬著一根草莖,拖著長腔說。 他那平靜的聲調激怒了阿克西妮亞。 「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她激動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願意,公狗是不會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亞用手捂住臉。她委屈得就像被無緣無故地蓄意當頭猛擊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裡皺著眉頭,斜了她一眼。從她的食指和中指縫裡滲出了眼淚。 一道斜照進向日葵叢中的、塵埃朦朧的陽光,把那透明的淚珠照得閃閃發光,曬乾了留在她皮膚上的淚痕。 葛利高裡就是見不得眼淚。他激動得如坐針氈,不住地轉來轉去,狠狠地把一隻黃螞蟻從褲子上抖下來,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亞一眼。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只見手背上,原先是一個淚珠,現在卻是三個淚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麼呀?受委屈了嗎?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想跟你說點什麼。」 阿克西妮亞把手從淚濕的臉上拿下來。 「我是來跟你要主意的……你幹嗎要這樣?……我已經夠苦啦……可是你……」 「我這簡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裡心裡想,臉也紅了。 「克秀莎……我無心中說了幾句刺兒話,好,別生氣……」 「我不是來死纏你的……別害怕!」 這會兒,她確信,自己並不是為了糾纏葛利高裡才來的;不是,當她從頓河陡岸向草場跑來的時候,自己確曾下意識地想過:「我勸勸他!不叫他結婚。不然我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指望呢?『這時她想到了司捷潘,就剛強地搖了搖腦袋,驅逐著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麼說,咱們的好事是完結啦?」葛利高裡問道,然後趴在地上,用雙臂支著身子,向外吐著說話時嚼爛了的冤絲粉紅色的花瓣。 「怎麼完結了呢?」阿克西妮亞嚇了一跳。「這是怎麼說的呀?」她又問了一遍,竭力探視起他的眼睛來。 葛利高裡翻動著鼓出的淺藍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風吹日曬、疲憊不堪的土地散發著塵埃和太陽的氣味。風沙沙地響著,翻動著向日葵的綠葉子。一堆棉絮似的白雲遮住了太陽,天突然昏暗了,於是煙霧般的雲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西妮亞的低垂著的腦袋上,落到了繭絲的粉紅色花萼上,然後又盤旋、翻滾飄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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