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二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們誰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說到出嫁,好像還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說道,「不早啦!實在不早啦!」潘苦菜·普羅河菲耶維奇勸導主人說。

  「早也好,晚也好,總歸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說。

  「把姑娘叫來,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讓我們看看吧。」

  「娜塔莉亞!」

  姑娘膽怯地在門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頭忙亂地玩弄著圍裙的花邊。

  「過來,過來!看你那害羞的樣子,」母親鼓勵說,淚汪汪地笑了。

  坐在一個笨重的、已經褪了色的藍箱子旁邊的葛利高裡瞟了她一眼。

  黑灰色的針織頭巾下面,眨著兩隻灰色的大膽的眼睛。在富有彈性的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粉紅色的酒渦,由於窘急和抑制的笑容,在不停地顫動、葛利高裡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兩隻幹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

  緊裹著結實、挺拔的身軀的綠色上衣裡,兩隻不大的、硬邦邦的處女乳房幼稚、難看地鼓著,兩個鼓脹的鈕扣似的小奶頭分向兩邊,朝上凸起。

  葛利高裡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從頭直到兩條好看的長腿,就像馬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馬一樣,他心裡想:「很漂亮,」於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天真的、略微有點兒難為情的誠實目光似乎是在說:「我的一切全都亮出來啦。你想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吧。」「是個漂亮姑娘,」葛利高裡用微笑和眼睛回答說。

  「好,去吧。」主人擺了擺手。

  娜塔莉亞一面關著身後的門,一面看了葛利高裡一眼,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和內心的好奇。

  「這樣吧,潘苔萊·普羅河菲耶維奇,」主人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以後,開口說道,「你們回去商量商量,我們自家也商量一下,然後我們再來決定,究競咱們是否可以成為親家。」

  下臺階的時候,潘苔萊·普羅河菲耶維奇約定說:『下星期日我們再來。」

  送他們到大門口的主人故意沉默不語,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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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只是野營時從托米林那裡聽到有關阿克西妮亞的事情以後,司捷潘心懷思念和憎恨,才終於明白了,儘管跟她一起生活得很不如意,儘管有過去她使他蒙受的恥辱,但是他還是在以一種痛苦、敵視的感情熱愛著她。

  夜裡,他蓋著軍大衣,躺在大車上,兩隻胳膊交叉著放在腦袋底下,想著回到家裡,妻于怎麼接待他,就感覺到胸膛裡裝的好像不是心,而是一只有毛毛的毒蜘蛛在蠢動……他躺在那裡,腦子裡想出成千種懲罰辦法,而且覺得,牙齒縫裡仿佛有一粒大沙子。跟彼得羅打了一架後,發洩了一點兒憤怒。回到家裡時,已經筋疲力盡,因此只是輕輕地收拾了一下阿克西妮亞。

  從他回家的那無起,阿司塔霍夫家裡就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阿克西妮亞踞著腳尖走路,低聲說話,但是眼睛裡面還燃燒著被恐怖的灰燼埋著的星星之火,這是葛利什卡點燃的烈火殘留下來的火星。

  司捷潘仔細打量著她,與其說是看到了這種神情,倒不如說是感覺到的。他非常痛苦。夜裡,當廚房裡橫樑上的蠅群已經睡熟,阿克西妮亞正嘴唇哆嗦著鋪床的時候.司捷潘就用毛烘烘的黑手巴掌捂住她的嘴,打她一頓,不要臉地審問她和葛利什卡姘居時的細節。阿克西妮亞被打得在散發著羊臊味的硬板床上滾來滾去,氣都喘不上來。司捷潘在把她那柔軟的、像揉透了的麵團似的身體折磨厭煩了以後,就用手摸她的臉,尋找眼淚。但是阿克西妮亞的臉頰卻於得像火烤過的一樣,只有她的上顎和下顎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張一合地蠕動著。

  「你說不說?」

  「不說!」

  「我打死你!」

  「打死吧!打死吧,看在基督的面上……我這是在受苦……不是在生活……」

  司捷潘咬緊牙關,把妻子胸脯上大汗過後,涼絲絲的細肉皮擰來擰去。

  阿克西妮亞哆嗦著,呻吟著。

  「疼吧?」司捷潘高興地問道。

  「疼。」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

  他睡得很晚。睡夢裡還把關節腫脹的黑手指頭攥得緊緊的,不住地抖動著。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兒撐起身子,久久地打量著丈夫那漂亮的、睡夢中變了樣子的臉龐,然後又把腦袋伏在枕頭上,低聲嘟噥些什麼。

  她幾乎看不見葛利什卡了。有一次在頓河岸上正好遇到了他。葛利高裡趕著牛去飲完了水,正沿著斜坡向上走來,手裡舞弄著一根紅色的小樹枝,眼瞅著腳尖。阿克西妮亞迎面朝他走過去。一見到他,她立刻覺得手裡的扁擔突然變得冰涼,一陣熱血沖上了太陽穴。

  後來,她一想起這次會面,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使自己相信,這並不是夢。葛利高裡幾乎是在她走到自己身旁的時候才看見她。他聽到她故意弄響的水桶聲,才抬起頭來,眉毛顫動了一下,傻裡傻氣地笑了笑。

  阿克西妮亞一面走,一面從他的腦袋頂上望著波光粼粼、碧綠的頓河和遠處——沙子嘴上的沙崗。

  一陣紅暈使她的眼睛裡擠出了眼淚。

  「克秀莎!」

  阿克西妮亞走過去幾步,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頭站住了。葛利高裡惡狠狠地用樹枝抽了一下那只落在後頭的、紅褐色的公牛,連頭也沒有回,便問道:「司捷潘什麼時候去割黑麥?」

  「馬上就要去……他正在套車。」

  「你把他送走以後,就到草場上的我們家葵花地裡去。我也去。」

  阿克西妮亞的水桶碰得叮噹直響,向頓河走下去。岸邊的泡沫,好像在波浪滾滾的綠水邊鑲了一道彎彎曲曲的、黃色的美麗花邊。捉捕小魚的白鷗吱吱叫著,在頓河上空盤旋。

  小魚在水面上濺起了銀色的雨點。河對岸的白沙角後面,雄偉。嚴肅地高聳著幾棵被風吹動著的老楊樹的灰色樹頂。阿克西妮亞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河裡。她用左手撩起裙子,走到水深沒膝的地方。河水搔得被襪帶勒腫的腿肚子癢酥酥的,使得阿克西妮亞自從司捷潘回家以後,第一次遲疑地低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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