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八


  葛利高裡一聲不響。阿克西妮亞傷心地望著他那美麗的鷹鉤鼻子,被陰影遮著的眼睛,不出聲的嘴唇……

  激情的洪流突然衝垮了阻擋的堤壩:阿克西妮亞瘋狂地親著他的臉、脖子、胳膊和胸膛上捲曲的胸毛親吻的間隙,還不斷地、氣喘吁吁地低聲叨念著,葛利高裡同時也感覺到她在顫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親愛的……咱們逃走吧。親愛的!咱們什麼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東西統統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們逃到礦山去,逃得遠遠的。我要愛你,伺候你……我有個親叔叔在帕拉莫諾夫礦山當警衛,他會幫助咱們……葛利沙!你倒是說話呀!」

  葛利高裡把左面的眉毛擰成一個三角形,思索著,突然睜開兩隻火焰似的、非俄羅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諷刺的神情。

  「你真是個胡塗娘兒們,阿克西妮亞,真是個胡塗蟲!你說呀,說呀可是盡是廢話。哼,我離開家上哪兒去?再說,今年我就要入伍啦。這怎麼行……離開土地,我哪裡也不去。這兒是草原,喘氣都痛快,可是那個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車站去過一趟,差一點兒沒有把我嗆死。火車頭嗚嗚叫,燒煤燒得烏煙瘴氣,非常難聞。我不知道那兒的人怎麼生活,也許他們已經聞慣這種煤煙味兒啦……」葛利高裡啐了一日,又說道:「我不離開村子,我哪兒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雲彩遮住了月亮。籠罩在院子裡的黃色的夜霧逐漸黯淡下去,平整的陰影也在消失,已經分辨不清籬笆外面的黑影是什麼東西了:是去年砍下來的樹枝呢,還是伏在籬笆上的枯萎的蓬蒿,內室裡也越來越暗,掛在窗邊的司捷潘的哥薩克軍服上的下士軍階的白絛上失去了光澤,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裡沒有看見阿克西妮亞輕輕哆嗦著的肩膀和伏在枕頭上無聲地抖動著的雙手捧著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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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從托米林的女人來後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十硬的皺紋斜橫在前額上.他很少跟夥伴們說話,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紅耳赤,無緣無故就跟司務長普列沙科夫爭吵了一通,對彼得羅·麥列霍夫幾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聯繫著他們的友誼紐帶斷裂了,司捷潘心懷沉重難忍的憤怒,像匹馱著騎手的馬似的,在走著下坡路、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變成了仇人。

  最近一個時期,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捉摸不定的敵對關係,因而必然會出現趕快了結這種關係的機會。他們仍舊是五個人一同離營回家。車上套的是彼得羅和司捷潘的馬。赫裡斯托尼亞騎在自己的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發寒熱,他蓋著軍大衣躺在車篷裡面,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懶得趕車,所以就由彼得羅來暫充車夫。司捷潘跟在車旁邊走,不時用鞭子抽著道旁薊草的紅色花朵。下著雨。黑土像樹膠一樣在車輪子上輾轉。天空陰得像秋天一樣灰暗。黑夜降臨。怎麼也看不見村落的燈火。彼得羅拼命用鞭於抽打馬匹一這時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你怎麼啦,愛惜自己的馬,可是總用鞭子抽我的馬?」

  「你睜開眼睛好好看著。誰的馬不使勁拉,我就趕誰的。」

  「當心別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會拉車的……」

  彼得羅氣得扔掉了韁繩。

  「你要怎麼的?」

  「坐在那裡,別動。」

  「那你就該閉上嘴。」

  「你幹什麼跟他生氣呀?」赫裡斯托尼亞騎著馬走到司捷潘跟前,大聲說道。

  司捷潘沒有吭聲。黑暗裡也看不清他的臉,大家沉默不語地走了半個鐘頭。泥濘在車輪下面沙啦沙啦地響。像從篩子裡漏下來的雨點懶洋洋地打在車篷的帆布頂上。彼得羅放開韁繩,抽起煙來。他在腦子裡搜集侮辱人的話語,準備在發生新的衝突時拿來罵司捷潘。他氣壞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這個壞蛋罵一頓,嘲弄一番。

  「躲開點兒。讓我爬進車篷裡去。」司捷潘輕輕推了彼得羅一下,跳上車踏板。

  正在這時候,大車突然搖晃了一下,就不動了。兩匹馬在泥濘裡打著滑兒奮力拉著,馬蹄鐵迸出了火星。拉緊的車轅橫木咋嗓直響。

  「籲—籲!……」彼得羅吆喝著.從車上跳下來。

  「怎麼回事?」司捷潘慌忙問道。

  赫裡斯托尼亞策馬趕來。

  「馬受傷了吧?媽的!……」

  「點個火兒。」

  「誰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過來。」

  前面,一匹馬在掙扎,哼哧哼哧地喘著。有人劃著了火柴。一個橙黃色的小光圈一閃——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羅用哆嗦著的手摸到了倒下的那匹馬的脊背,扯了扯馬寵頭吆喝了一聲:「噢……」

  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側身倒伏在地上,車轅哢嚓一聲斷了。跑過來的司捷潘劃著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馬仰著頭躺在地上。一條前腿陷進塌下去的田鼠洞裡,一直陷到膝蓋。

  赫裡斯托尼亞匆忙卸下了馬套。

  「把馬腿拔出來!」

  「把彼得羅的馬卸下來,喂,快點!」

  「別動,該死的畜生!籲——籲!……」

  「它還旭蹶子呢,鬼東西。躲開點兒!」

  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司捷潘的馬扶起來。渾身沾滿泥漿的彼得羅拉著馬籠頭,赫裡斯托尼亞跪在稀泥裡爬著,摸索著那條受傷的馬腿。

  「大概是折斷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顫抖的馬背。

  「來,遛一遛看,也許它還會走吧?」

  彼得羅把韁繩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經不敢著地,並且嘶叫起來。托米林穿上軍大衣袖子,傷心地在旁邊打轉轉兒。

  「陷進鼠洞……把一匹好馬毀啦,唉!」

  一直沒有說話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推開赫裡斯托尼亞,向彼得羅撲去。他原想照著腦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兩人廝打起來,倒在爛泥裡。不知道是哪個的上衣刺啦一聲撕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羅摔倒在地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腦袋,揮拳亂打起來。赫裡斯托尼亞罵著把他們分開。

  「這是為什麼?……」彼得羅向外啐著血,喊叫道。

  「趕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別走了嘛!」

  彼得羅掙脫了赫裡斯托尼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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