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七


  「村子裡都在議論你的老婆……」

  「議論些什麼?」

  「很不好聽。」

  「到底是什麼事呢?」

  「跟葛利什卡·麥列霍夫勾搭上啦……而且是明目張膽。」

  司捷潘瞼色蒼白,把螞蟥從胸膛上扯下來,用腳把它們踩死。踩死了最後一隻螞蟥,他扣上了襯衣的領子,接著,又像是害怕什麼似的,重新又把領子解開……像石灰一樣煞白的嘴唇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時而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時而緊緊地抿起來,鼓成一個發青色的圓球……托米林覺得,司捷潘好像是在用牙齒嚼著什麼堅硬的、很難咬住的東西。漸漸地司捷潘臉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齒從裡面咬住的嘴唇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司捷潘摘下制帽,用袖子擦著白帽頂上蹭的車軸油泥點子,響亮地說道:「謝謝你告訴我的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裡先有點底兒……請原諒……家裡,我娘兒們說,就是如此這般議論的……」

  托米林遺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褲子,朝沒有卸鞍子的馬走去。野營裡一片喧嘩。出去進行劈刺訓練的哥薩克們回來了。司捷潘站了一會兒,全神貫注地、嚴肅地打量著制帽上的黑點。一隻被踩得半死的螞蟥爬上了他的長筒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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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離哥薩克們從營裡返來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亞如癡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來的苦戀中。葛利高裡不顧父親的恐嚇,夜裡就偷偷地到她那裡去,天亮前才回家。

  兩個星期的工夫他已經弄得疲憊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勝的遠路的馬。

  由於夜夜不眠,他那高顴骨的臉上的棕色皮膚發了青,兩隻于枯的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裡疲倦地向外望著。

  阿克西妮亞也不再用頭巾裹著臉了,眼睛下面的深窩像喪服一樣的黑;兩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脹、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釁的笑容。

  他倆的瘋狂愛情是那麼非同尋常、明目張膽,他們倆又都那麼瘋狂地不害臊地專一地投身於愛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隱瞞,鄰居們眼看著他們身體一天天在瘦削,臉色越來越青,以至人們現在遇到了他們,簡直都不好意思看他們了。

  開始,葛利高裡的夥伴們還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亞的勾搭來取笑他,現在都緘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裡,他們就覺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服,很拘束。婦女們心裡嫉妒,嘴上卻在譴責阿克西妮亞,都在幸災樂禍地期待著司捷潘的歸來,她們簡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們紛紛在推測事情的結局。

  如果葛利高裡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亞那裡去的時候,裝出偷偷摸摸的樣子,如果作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亞和葛利高裡勾搭的時候,有所顧忌,同時也不拒絕其他尋花問柳之徒,那麼這段風流韻事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裡談論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但是他們卻幾乎是毫不掩飾同棲雙飛,他們的結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是逢場作戲,風流一陣子就散夥,因此村子裡的人就認為,這是犯罪的,傷風敗俗的,於是全村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司捷潘一回來,結子就要解開啦。

  內室裡的床上拉著一根細繩。繩上申著些白的和黑的空線軸。這是為了裝飾房間掛起來的。蒼蠅在這些線軸上過夜,線軸和天花板之間有一個大蜘蛛網。葛利高裡的腦袋枕在阿克西妮亞的涼絲絲的。光滑的胳膊上,瞅著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線軸。阿克西妮亞用另外一隻手——手指頭幹活磨得很粗糙——撥弄著葛利高裡仰著的腦袋上馬鬃似的硬卷髮。阿克西妮亞的手指上帶著一股剛擠出來的鮮牛奶氣味;葛利高裡轉過臉來,鼻子紮進阿克西妮亞的胳肢窩裡,——一股像尚未發酵好的蛇麻草味似的濃重的女人汗香直沖他的鼻孔。

  內室裡,除了一張四角雕著木球的、油漆過的木床以外,門旁放著一隻包鐵皮的大箱子,裡面裝的是阿克西妮亞的嫁妝和衣服。正對門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牆上掛著一幅斯科別列夫將軍①的漆布畫像,他正馳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來,以示敬意的鑲邊軍旗;還有兩張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鑲著紙花光圈的聖像。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幅落滿蒼蠅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薩克,額發蓬亂,挺起的胸膛上掛著錶鏈,手裡拿著出鞘的馬刀,——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現役時的夥伴。衣架上掛著一件沒有收起的司捷潘的軍服。月光照進了窗隙,懷疑地照耀著軍服肩章上兩道下士級的白絛。

  阿克西妮亞歎著氣親吻著葛利高裡雙眉中間、鼻樑上面的腦門。

  「葛利沙,親愛的……」

  「你怎麼啦?」

  「只剩下九天啦……」

  「還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麼辦哪?」

  「我怎麼能知道。」

  阿克西妮亞抑制著歎息,重又撫摸、撥弄起葛利什卡亂蓬蓬的額發。

  「司捷潘會殺死我……」她既像是問,又像是肯定地說。

  葛利高裡一聲不響。他很想睡覺,困難地睜著總要往一起粘的眼皮,阿克西妮亞閃著藍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著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來,你就會扔掉我吧?你怕他嗎?」

  「我幹嗎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該怕他呢。」

  「現在,和你在一塊兒,我並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慌張起來……」

  「司捷潘一回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爸爸正準備給我說親呢。」

  葛利高裡微笑著,還想說點兒什麼,但是他感到:他腦袋下面阿克西妮亞的胳膊好像忽然癱軟了,壓進枕頭裡去,可是過了一會兒,哆嗦了一下,又硬起來,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說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亞問聲問道。

  「只不過準備要去。聽母親說,好像是科爾舒諾夫家,要說他們家的娜塔莉亞。」

  「娜塔莉亞……娜塔莉亞是個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裡還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亞說得很快,但是聲音含混,平平淡淡,毫無生氣,根本就聽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裝在靴筒裡。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亞猛然把胳膊從葛利高裡的腦袋底下抽出來,兩眼冷冷地望著窗外。院子裡彌漫著黃色的夜霧。

  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蟈蟈在唱個不停。水牛在頓河邊直叫,憂鬱、低沉的聲音穿過獨扇的小窗戶傳進內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麼主意來啦?」

  阿克西妮亞抓住葛利什卡那兩隻死硬的、冷酷無情的胳膊,緊壓在自己胸前,貼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臉頰上,呻吟道:「該死的東西,你為什麼要纏上我呀?我今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捷潘回來,饒得了我嗎?……誰肯出來替我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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