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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3)


  他的妹妹們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們三個人都看著他,他像一塊玻璃那樣安詳。

  「這門婚事准是定得很匆忙,」黛安娜說,「他們彼此不可能認識很久的。」

  「但有兩個月了。他們十月份在S城的一個鄉間舞會上見的面。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從各方面看來這門親事都是稱心合意的,沒有什麼障礙,也就沒的必要拖延了。一等弗雷德裡克爵士出讓給他們的S城那個地方整修好,可以接待他們了,他們就結婚。」

  這次談話後我第一回見聖·約翰獨自呆著的時候,很想問問他,這件事是不是很使他傷心。但他似乎不需要什麼同情,因此,我不但沒有冒昧地再有所表示,反而想起自己以前的冒失而感到羞愧。此外,我已疏於同他交談,他的冷漠態度再次結凍,我的坦率便在底下凝固了。他並沒有信守諾言,對我以妹妹相待,而是不斷地顯出那種小小的令人寒心的區別,絲毫沒有要慢慢親熱起來的意思。總之,自從我被認作他的親人,並同住一屋後,我覺得我們間的距離,遠比當初我不過是鄉村女教師時大得多。當我記起我曾深得他的信任時,我很難理解他現在的冷淡態度。

  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從趴著的書桌上抬起頭來說話時,我不免有些驚訝了。

  「你瞧,簡,仗己經打過了,而且獲得了勝利。」

  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沒有立即回答。但猶豫了一陣子後,說道:

  「可是你確信自己不是那種為勝利付出了重大代價的征服者嗎?如果再來一仗豈不會把你毀掉?」

  「我想不會。要是會,也並沒有多大關係。我永遠也不會應召去參加另一次這樣的爭鬥了。爭鬥的結局是決定性的,現在我的道路已經掃清,我為此而感謝上帝!」說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即黛安娜的、瑪麗的和我的)漸漸地趨於安靜了。我們恢復了平時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呆在家裡的時間更多了,與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裡,有時一坐幾小時。這時候瑪麗繪畫;黛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使我不勝驚訝和敬畏);我苦讀德文;他則思索著自己神秘的學問,就是某種東方語言,他認為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很需要把它掌握。

  他似乎就這麼忙著,坐在自己的角落裡,安靜而投入。不過他的藍眼睛慣於離開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語法,轉來轉去,有時會出奇地緊盯著我們這些同學,一與別人的目光相通就會立即收斂,但不時又回過來搜索我們的桌子。我感到納悶,不明白內中的含義。我也覺得奇怪,雖然在我看來每週一次上莫爾頓學校是件小事,但他每次必定要不失時機地表示滿意。更使我不解的是,要是某一天天氣不好,落雪下雨,或者風很大,她的妹妹們會勸我不要去,而他必定會無視她們的關心,鼓動我不顧惡劣天氣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是那種你們要把她說成的弱者,」他會說,「她會頂著山風,暴雨,或是幾片飛雪,比我們准都不差。她體格健康富有適應性——比很多身強力壯的人更能忍受天氣的變化。」

  我回到家裡,雖然有時風吹雨淋,疲憊不堪,但從不敢抱怨,因為我明白一嘀咕就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你堅忍不拔,他會為之高興,反之,則特別惱火。

  一天下午,我卻告假呆在家裡,因為我確實感冒了。他妹妹們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讀起席勒的作品來。他在破譯雞爪一樣的東方渦卷形字體。我換成練習翻譯時,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下下,發覺自己正處於那雙藍眼睛的監視之下。它徹徹底底,一遍遍地掃視了多久,我無從知道。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刹那之間我有些迷信了——仿佛同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坐在一個屋子裡。

  「簡,你在幹嘛?」

  「學習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是當真的吧?」

  「完全當真,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隨後他繼續解釋說,印度斯坦語是他眼下正在學習的語言,學了後面容易忘記前面。要是有個學生,對他會有很大幫助,他可以向他一遍遍重複那些基本知識,以便牢記在自己的腦子裡。究竟選我還是他的妹妹們,他猶豫了好久。但選中了我,因為他看到我比任何一位都能坐得住。我願意幫他忙嗎?也許我不必作太久的犧牲,因為離他遠行的日子只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這個人不是輕易就能拒絕的。讓你覺得,他的每個想法,不管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都是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我同意了。黛安娜和瑪麗回到家裡,前一位發現自己的學生轉到了她哥哥那裡,便大笑不已。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絕對說服不了她們走這一步。他平靜地答道:

  「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位耐心、克制而又很嚴格的老師。他期望我做得很多,而一旦我滿足了他的期望,他又會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贊許。漸漸地他產生了某種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他的讚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抑制作用。只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自如了,因為一種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討厭輕鬆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我完全意識到只有態度嚴肅,幹著一本正經的事兒才合他的心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別的想頭了。我覺得自己被置於一種使人結凍的魔力之下。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但是我不喜歡受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裡,到了就寢時間,他的妹妹和我都圍他而立,同他說聲晚安。他照例吻了吻兩個妹妹,又照例把手伸給我。黛安娜正好在開玩笑的興頭上(她並沒有痛苦地被他的意志控制著,因為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她的意志力也很強),便大叫道。

  「聖·約翰!你過去總把簡叫作你的第三個妹妹,不過你並沒有這麼待她,你應當也吻她。」

  她把我推向他。我想黛安娜也是夠惹人惱火的,一時心裡亂糟糟的很不舒服。我正這麼心有所想並有所感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式的面孔,同我的擺到了一個平面上,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地探究著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沒有大理石吻或冰吻一類的東西,不然我應當說,我的牧師表哥的致意,屬￿這種性質。可是也許有實驗性的吻,他的就是這樣一種吻。他吻了我後,還打量了我一下,看看有什麼結果。結果並不明顯,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有點兒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仿佛是貼在鐐銬上的封條。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忽略這一禮節,每次我都嚴肅莊重,默默無言地忍受著,在他看來似乎又為這吻增加了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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