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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4)


  至於我,每天都更希望討他喜歡。但是這麼一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拋卻一半的個性,窒息一半的官能,強行改變原有的情趣,強迫去從事自己缺乏稟性來完成的事業。他要把我提攜到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每時每刻我都為渴求達到他的標準而受著折磨。這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就像要把我那不規則的面容,塑造成他標準的古典模式,也象要把他的海藍色澤和莊重的光彩,放進我那不可改變的青色眼睛裡。

  然而,使我目前動彈不得的不全是他的支配意識。最近我很容易顯出傷心來,一個腐朽的惡魔端坐在我的心坎上,吸幹了我幸福的甘泉—一這就是憂心惡魔。

  讀者,你也許以為在地點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忘掉了羅切斯特先生。說真的,一刻都沒有忘記。我仍舊思念著他,因為這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風暴便可吹沒的沙造人像。這是刻在碑文上的一個名字,註定要像刻著它的大理石那樣長存。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渴望知道他的情況。在莫爾頓的時候,我每晚一踏進那間小屋便惦記起他來;這會兒在沼澤居,每夜一走進自己的臥室,便因為他而心潮起伏。

  為了遺囑的事我不得不寫信給布裡格斯先生時,問他是不是知道羅切斯先生目前的地址和健康狀況。但就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我隨後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談談有關情況。我原以為這一步肯定能達到我的目的,確信會早早地得到她的回音。二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回信,我萬分驚訝。而兩個月逝去,日復一日郵件到來,卻沒有我的信,我便深為憂慮了。

  我再次寫了信,因為第一封有可能是丟失的。新的希望伴隨著新的努力而來,象上次一樣閃了一下光,隨後也一樣搖曳著淡去了。我沒有收到一行字,一句話。在徒勞的企盼中半年已經過去,我的希望幻滅了,隨後便覺得真的墮入了黑暗。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無意消受。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要使我振作起來,說是我臉有病容,希望陪我上海邊去。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並不需要散漫,卻缺些事兒幹幹。我眼下的生活太無所用心,需要有個目標。我想大概是為了補缺,他進一步延長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並更迫切地要我去完成。我象一個傻瓜,從來沒有想到要反抗——我無法反抗他。

  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要低。我的無精打采是一種強烈感受到的失望所引起的。早上漢娜告訴我有我的一封信,我下樓去取的時候,心裡幾乎十拿九穩,該是久盼的消息終於來了。但我發現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短簡,是布裡格斯先生的公務信。我痛苦地克制自己,但眼淚奪眶而出。而我坐著細讀印度文字難辨的字母和華麗的比喻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旁邊去讀書,但我的嗓子不爭氣,要讀的詞語被啜泣淹沒了。客廳裡只有他和我兩人,黛安娜在休憩室練習彈唱,瑪麗在整園子——這是個晴朗的五月天,天清氣爽,陽光明麗,微風陣陣。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並未表示驚奇,也沒有問我是什麼緣故,他只是說:

  「我們停幾分鐘吧,簡,等你鎮靜下來再說。」我趕緊忍住不再發作,而他鎮定而耐心地坐著,靠在書桌上,看上去像個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著病人的險情,這種險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再明白不過的。我止住了哽咽,擦去了眼淚,嘟噥著說是早上身體不好,又繼續我的功課,並終於完成了,聖·約翰把我的書和他的書放在一邊,鎖了書桌,說:——

  「好吧,簡,你得去散散步,同我一起去。」

  「我來叫黛安娜和瑪麗。」

  「不,今天早上我只要一個人陪伴,一定得是你。穿上衣服,從廚房門出去,順著通往沼澤谷源頭的路走,我馬上會趕來的。」

  我不知道有折中的辦法。在與同我自己的性格相左的那種自信冷酷的個性打交道時,我不知道在絕對屈服和堅決反抗之間,生活中還有什麼中間道路。我往往忠實執行一種方法,有時終於到了似火山噴湧,一觸即發的地步,接著便轉變成執行另一種方法了。既然眼前的情況不能保證我起來反抗,而我此刻的心境又無意反抗,我便審慎地服從了聖·約翰的指令,十分鐘後。我與他並肩踩在幽谷的野徑上了。

  微風從四面吹來,飄過山巒,帶來了歐石南和燈心草的芳香。天空湛藍湛藍,小溪因為下過春雨而上漲,溪水流下山谷,充盈清沏,從太陽那兒借得了金光,從天空中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著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塊細如苔蘚、青如綠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精細地點綴著一種白色的小花,並閃耀著一種星星似的黃花。山巒包圍著我們,因為溪穀在靠近源頭的地方蜿蜒伸到了山巒之中。

  「讓我們在這兒歇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已來到了一個岩石群的第一批散亂的石頭跟前。這個岩石群守衛著隘口,一條小溪從隘口的另一頭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再遠一點的地方,山巒抖落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歐石南蔽體,岩石作珠寶——在這裡山把荒涼誇大成了蠻荒,用愁眉苦臉來代替精神飽滿——在這裡,山為孤寂守護著無望的希望,為靜穆守護著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坐在我旁邊。他抬頭仰望山隘,又低頭俯視空穀。他的目光隨著溪流飄移,隨後又回過來掃過給溪流上了彩的明淨的天空。他脫去帽子,讓微風吹動頭髮,吻他的額頭。他似乎在與這個他常到之處的守護神在交流,他的眼睛在向某種東西告別。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說,「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再有,在更遙遠的時刻——當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的時候——在一條更暗淡的小溪的岸邊。」

  離奇的話表達了一種離奇的愛:一個嚴峻的愛國者對自己祖國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我們足足有半小時沒有說話,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吱聲。這段沉默之後,他開始說了:「簡,六周以後我要走了,我已在『東印度人』號船裡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開航。」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做著他的工作,」我回答。

  「不錯,」他說,「那是我的光榮,也是我的歡樂。我是永不出錯的主的一個奴僕。我出門遠遊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之下,不受有缺陷的法規的制約,不受軟弱無力的同類可憐蟲的錯誤控制。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盡善盡美的主。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為什麼不熱血沸騰,投到同一面旗幟下來——參加同一項事業。」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你那樣的毅力。弱者希望同強者並駕齊驅是愚蠢的。」

  「我說的不是弱者,想到的也不是他們。我只同那些與那工作相配,並能勝任的人說話。」

  「那些人為數不多,而且很難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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