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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3)


  「當然,勝過愛任何其他人。她不斷談起你,沒有比這個更使她喜歡或者觸及得更多的話題了。」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說——「很高興,再淡一刻鐘吧。」他真的取出手錶,放在桌上掌握時間。

  「可是繼續談有什麼用?」我問,「既然你也許正在澆鑄反抗的鐵拳,或者鍛造新的鏈條把自己的心束縛起來。」

  「別想這些嚴酷無情的東西了。要想像我讓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樣。人類的愛像是我心田裡新開闢的噴泉,不斷上漲,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細而辛勞地開墾出來的田野——這裡辛勤地播種著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種子。現在這裡氾濫著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沒——可口的毒藥腐蝕著它們。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莊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說話——用被你靈巧的手畫得那麼逼真的眼睛俯視著我——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著——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過眼煙雲般的世界對我已經足夠了。噓!別張嘴!一—我欣喜萬分——我神魂顛倒—讓我平靜地度過我所規定的時間。」

  我滿足了他。手錶嘀嗒嘀嗒響著,他的呼吸時緊時慢,我默默地站著。在一片靜謐中一刻鐘過去了。他拿起手錶,放下畫,立起來,站在壁爐邊。

  「行啦,」他說,「在那一小段時間中我己沉溺於癡心妄想了。我把腦袋靠在誘惑的胸口,心甘情願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鎖。我嘗了她的酒杯,枕頭還燃著火,花環裡有一條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諾是空的——建議是假的。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驚詫不己地瞪著他。

  「事情也怪,」他說下去,「我那麼狂熱地愛著羅莎蒙德.奧利弗——說真的懷著初戀的全部熱情,而戀上的對象絕對漂亮、優雅、迷人——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寧靜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覺得她不會當個好妻子,不是適合我的伴侶,婚後一年之內我便會發現。十二個月銷魂似的日子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終身遺憾。這我知道。」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我內心的某一方面,」他說下去,對她的魅力深為敏感,但另一方面對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無法對我所追求的產生共鳴——不能為我所做的事業攜手合作。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吃得起苦的人,一個勞作者,一個女使徒嗎?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不!」

  「不過你不必當傳教士?你可以放棄那個打算。」

  「放棄!什麼——我的職業?我的偉大的工作?我為天堂裡的大廈在世間所打的基礎?我要成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壯志同那樁光榮的事業合而為一,那就是提高他們的種族——把知識傳播到無知的領域——用和平代替戰爭——用自由代替束縛——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願望代替入地獄的恐俱。難道連這也得放棄?它比我血管裡流的血還可貴。這正是我所嚮往的,是我活著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後,我說——「那麼奧利弗小姐呢,難道你就不關心她的失望和哀傷了?」

  「奧利弗小姐向來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獻殷勤的人圍著她轉,不到一個月,我的形象會從她心坎裡抹去,她會忘掉我,很可能會跟一個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結婚。」

  「你說得倒夠冷靜的,不過你內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見消瘦。」

  「不,要是我有點兒瘦,那是我為懸而未決的前景擔憂的緣故——我的離別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還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著的後繼者,三個月之內無法接替我,也許這三個月又會延長到六個月。」

  「無論什麼時候,奧利弗小姐一走進教室你就顫抖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臉上再次浮起驚訝的表情。他想像不到一個女人居然敢於這麼同一個男人說話。至於我,這—類交談我非常習慣。我與很有頭腦、言語謹慎、富有教養的人交際的時候,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非要繞過緘默的傳統防衛工事,踏進奧秘的門檻,在心坎的火爐邊上找到一個位置才肯罷休。

  「你確實見解獨到,」他說,「膽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種勇氣,你的眼睛有一種穿透力,可是請允許我向你保證,你部份誤解了我的情感。你把這些情感想像得比實際的要深沉,要強烈。你給了我甚於我正當要求的同情。我在奧利弗小姐面前臉紅,顫抖時,我不是憐憫自己,而是蔑視我的弱點。我知道這並不光彩,它不過是肉體的狂熱,我宣佈,不是靈魂的抽搐。那靈魂堅加磐石,牢牢紮在騷動不安的大海深處。你知道我是怎麼個人——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懷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襲擊的辦法掏出了我的心裡話,」他繼續說,「現在就聽任你擺佈了,剝去用基督教義來掩蓋人性缺陷、漂淨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個冷酷無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種天生的情感會對我產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嚮導是理智而並非情感,我的雄心沒有止境,我要比別人爬得高幹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滿足。我尊崇忍耐、堅持、勤勉和才能,因為這是人要幹大事業,出大名的必要條件。我興趣十足地觀察了你的經歷,因為我認為你是勤勤懇懇、有條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範,倒並不是因為我對你所經歷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會把自己描述成不過是位異教徒哲學家的。」我說。

  「不,我與自然神論的哲學家之間是有區別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錯了修飾語。我不是異教徒哲學家,正是基督教哲學家——一個耶穌教派的信徒,作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純潔、寬厚、仁慈的教義。我主張這樣的教義、發誓要為之傳播,我年輕時就信仰宗教,於是宗教培養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從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長成濃蔭蔽日的大樹,變成了慈善主義,從人類真誠品質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應長出了神聖的公正感。把我為可憐的自我謀求權力和名聲的雄心,變成擴大主的天地、為十字架旗幟獲得勝利的大志。宗教已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變成最好的品質、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無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這必死的變成不死的時候。」

  說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畫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畫像。

  「她的確可愛,」他喃喃地說。「她不愧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畫一張像這樣的給你呢?」

  「幹嘛?不必了。」

  他拉過一張薄薄的紙蓋在畫上,這張紙是我平常作畫時怕弄髒紙板常作為墊手用的。他突然在這張空白紙上究竟看到了什麼,我無法判斷。但某種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揀起來,看了看紙邊,隨後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難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攝取並記下了我的體態、面容和服飾的每個細節。它一掃而過,猶如閃電般迅速和銳利。他張開嘴唇,似乎想說話,但把到了嘴邊的什麼話咽了下去。

  「怎麼回事?」我問。

  「什麼事也沒有」對方回答,一面又把紙放下。我見他利索地從邊上撕下一小條,放進了手套,匆勿忙忙點了點頭。「下午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嗨!」我用那個地區的一個短語嚷道:「這可絕了!」

  我呢,仔細看了看那張紙,但除了我試畫筆色澤所留下的幾滴暗淡的污漬,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把這個謎琢磨了一兩分鐘,但無法解開。我相信這也無關緊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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