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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貝茜本想留著,但又不得不走,準時吃飯是蓋茨黑德府的一條成規。

  「你不是以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麼因為什麼呢?」貝茜一走,勞埃德先生便追問道。

  「他們把我關在一間鬧鬼的房子裡,直到天黑。」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時又皺起眉頭來,「鬼?瞧,你畢竟還是個娃娃!你怕鬼嗎?」

  「裡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同房子裡,還在那裡停過欞。無論貝茜,還是別人,能不進去,是不在夜裡進那房間的。多狠心呀,把我一個人關在裡面,連支蠟燭也不點。心腸那麼狠,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瞎說!就因為這個使你心裡難受,現在大白天你還怕嗎?」

  「現在不怕,不過馬上又要到夜裡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麼事?能說些給我聽聽嗎?」

  我多麼希望能原原本本回答這個問題!要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難:孩子們能夠感覺,但無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折能夠意會,分析的過程也難以言傳。但是我又擔心失去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機會。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後,便琢磨出一個雖不詳盡卻相當真實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藹可親的舅母,還有表兄妹們。」

  我又頓了頓,隨後便笨嘴笨舌地說:

  「可是約翰·裡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媽又把我關在紅房子裡。」

  勞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嗎?」他問,「讓你住那麼好一個地方,你難道不感激?」

  「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還說我比這兒的傭人還不如呢。」

  「去!你總不至於傻得想離開這個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樂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長大成人我休想擺脫蓋茨黑德。」

  「也許可以——誰知道?除了裡德太太,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我想沒有了,先生。」

  「你父親那頭也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問過舅媽,她說可能有些姓愛的親戚,人又窮,地位又低,她對他們的情況一無所知。」

  「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願意去嗎?」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來貧困顯得冷酷無情,孩子則尤其如此。至於勤勞刻苦、令人欽敬的貧困,孩子們不甚了了。在他們心目中,這個字眼始終與衣衫檻襤褸、食品匿乏、壁爐無火、行為粗魯以及低賤的惡習聯繫在一起。對我來說,貧困就是墮落的別名。

  「不,我不願與窮人為伍,」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們待你很好也不願意?」

  我搖了搖頭,不明白窮人怎麼會有條件對人仁慈,更不說我還得學他們的言談舉止,同他們一樣沒有文化,長大了像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坐在蓋茨黑德府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沒有那樣英雄氣概,寧願拋卻身份來換取自由。

  「但是你的親戚就那麼窮,都是靠幹活過日子的麼?」

  「我說不上來。裡德舅媽說,要是我有親戚,也准是一群要飯的,我可不願去要飯。」

  「你想上學嗎?」

  我再次沉思起來。我幾乎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樣子。光聽貝茜有時說起過,那個地方,年輕女子帶足枷坐著,戴著脊骨矯正板,還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規矩才行。約翰·裡德對學校恨之入骨,還大罵教師。不過他的感受不足為憑。如果貝茜關於校紀的說法(她來蓋茨黑德之前,從她主人家一些年輕小姐那兒收集來的)有些駭人聽聞,那麼她細說的關於那些小姐所學得的才藝,我想也同樣令人神往。她繪聲繪色地談起了她們製作的風景畫和花卉畫;談起了她們能唱的歌,能彈的曲,能編織的錢包,能翻譯的法文書,一直談得我聽著聽著就為之心動,躍躍欲試。更何況上學也是徹底變換環境,意味著一次遠行,意味著同蓋茨黑德完全決裂,意味著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願意去上學,」這是我三思之後輕聲說出的結論。

  「唉,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勞埃德先生立起身來說。「這孩子應當換換空氣,換換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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