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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學會獎揭曉之夜尼諾沒有失信。他來到約翰昵家裡清醒極了,毫無醉意。他倆一同到評選揭曉劇院,尼諾真不明白約翰昵為什麼不邀請他的幾個姘頭和他的兩個前妻也來參加授獎宴會,特別是琪妮。難道他認為琪妮不會向他喝彩嗎?尼諾此刻真希望自己也能喝一點酒,這可真是一個令人難熬的漫漫長夜。

  尼諾·華倫提覺得學會獎這玩藝兒實在無聊,直到最佳男演員獲獎人宣佈之後,他才覺得挺有意思。當他聽到「約翰昵·方檀」這個名字時,他情不自禁地一面跳躍,一面歡呼。約翰昵伸出手讓他去握,他緊緊地抓住約翰昵的手,尼諾知道他的夥計需要摸一摸他所信任的人。尼諾感到難過的是,約翰昵在他光榮感勃發的瞬間,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更合適的人可以去摸一摸了。

  接著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噩夢,傑克·烏爾茨的影片囊括了全部主要項目的獎,因而製片廠的晚會給記者和各種各樣正在發跡的男男女女的活躍人物擠得水泄不通。尼諾信守自己的諾言,仍然不喝酒;他竭力守護著約翰昵。但是晚會上的女人接連不斷地拉約翰昵到臥室去聊天,約翰昵越喝越醉,越喝越醉。

  同時,榮獲最佳女演員獎的那個女人也遭到同樣的命運,但她更喜歡這一套,對付得也更好一些。尼諾可就是不買她的賬,尼諾是晚會上唯一不買她的賬的男人。

  最後,有人想出了一個不平凡的主意,讓那兩個獲獎者在大庭廣眾之中公開交配,晚會上其餘的人都站在看臺上當觀眾。那位女演員已經被大家把衣服脫光了;另外一些女人七手八腳地給約翰昵·方檀扒衣服。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尼諾這個在場的唯一保持頭腦清醒的人,一把抓住半截身子被剝光了衣服的約翰昵,往肩膀上一甩,推呀擠呀地沖出了屋子,沖到了他們自己的汽車跟前。尼諾在開車送約翰昵回家的路上心裡想,如果有了成就就是這個樣子,那麼他就寧願不要成就。

  這位老頭子在十二歲上就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他個兒很矮,皮膚很黑,體格很瘦削,原來住在西西里一派摩爾風貌的古怪的考利昂村。他生下來取的名字是維托·安杜裡尼,但是當幾個人先殺害了父親又想來殺害兒子的時候,母親就把他送到了美國,住在朋友家裡。到了陌生的國度,他就把姓改成了考利昂,為的是同自己的故里保持某種聯繫。但那是他在感情方面所作出的很少的幾次表示中的一個例子。

  在西西里,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黑幫組織儼然是第二政府,遠比羅馬的官方政府要強大得多。維托·考利昂的父親同另一個村民結下了世仇,這個村民就向黑幫組織告了狀。父親不屈服,而且還在一次公開爭吵中一怒之下殺死了當地黑幫組織的頭頭。一星期之後,有人發現他一命嗚呼了,身上給角鐵打得千瘡百孔。安葬後的一個月,黑幫組織派了幾個帶槍的隊員打聽那個年輕娃娃維托。他們斷定,他接近于成年了,將來說不定哪一年會給他父親報仇。十二歲的維托由親屬設法隱藏了起來,並偷運到了美國。在美國他就寄宿在阿班旦杜家裡,阿班旦杜的兒子勁科就是後來老頭子的參謀。

  年輕的維托來到紐約陰間廚房地區的第九路的阿班旦杜食品雜貨店工作。維托到了十八歲,就同剛從西西里來的意大利姑娘結了婚。這個姑娘當時只有十六歲,做得一手好菜,也是個挺能幹的家庭主婦。他倆把家安在第十路靠近第三十五街的大雜院裡的一套房間裡,這兒離維托工作的地方只隔幾個街區。兩年之後,他倆就得了個頭生子,取名桑迪諾。因為桑迪諾對父親表現了特殊的心悅誠服的態度,所以親戚朋友都管他叫桑兒。

  鄰居中有一個人名叫法怒其。他是個身體很結實,而樣子很可怕的意大利人,平時身穿很昂貴的淺色服裝,頭戴奶油色的淺頂軟呢帽。這個人是出了名的「黑爪」,是黑幫組織裡面一個分支的成員。這個分支組織就是專門用暴力手段從住家戶和商店勒索錢財的。但是,因為附近居民大多數也都是靠行兇過日子,所以法怒其也只能對那些沒有男孩子保護的、上了年紀的老兩口子起作用。有些商店老闆權當行個方便,也付給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錢。不過,法怒其是個連罪犯也不放過的饑不擇食的人,就是那些非法販賣意大利國家獎券的人和在自己家裡私擺賭場的人他也不放過,阿班旦杜食品雜貨店就是按時給他進一點貢的。儘管年輕的勁科提出了反對,說要收拾法怒其,但進貢還是沒有停止過,他父親禁止他去闖禍。這一切,維托·考利昂都看在眼裡,但感情上一點兒也沒有介入。

  有一天,法怒其遭到了一夥年輕人的突然襲擊,他們在他的咽喉處劃了一道很長的口子,從左耳下面一直劃到了右耳下面,雖然劃得不夠深,還沒有達到致命處,但卻足以把他嚇一跳,也使他流了許多血。維托親眼看到法怒其為了擺脫那三個想懲罰他的人而竭力逃命,那道半圓形的長口子在流著血。他從來沒有忘記法怒其逃命時的那副狼狽相,手捧著那頂奶油色的淺頂軟呢帽,端在下巴底下,一面跑,一面用帽子接著流下來的血。好像他是不願意讓自己的衣服給血弄髒,或者不願意在地上留下可恥的血跡。

  但是這次襲擊對法怒其來說,也真是僥倖。原來那三個年輕人並不是真的想殺他,他們只不過是幾個性格倔強的小夥子而已,本來只想教訓他一下,使他不再敲詐勒索。而法怒其自己卻證明自己是個謀殺犯。幾星期後,那個拿刀子的青年就被擊斃了,另外兩個青年的家屬給法怒其付了一筆補償金,要求他發誓不再報仇。這一下,貢款越來越多了,法怒其也就成了主辦街道賭場的一個合夥人。說到維托·考利昂,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他很快也就把這件事忘記了。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進口的橄欖油缺乏的時候,法怒其不但向阿班旦杜食品雜貨店供應橄欖油,而且還供應進口的意大利香腸、火腿和乳酪,因而獲得了店裡的部分股權。接著他就把自己的一個侄子安插在店裡,維托·考利昂稀裡糊塗地失了業。

  這時,第二個孩子弗烈德裡科已經生下來,維托·考利昂有四張嘴巴向他要飯吃。直到這時,他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非常能忍的年輕人,有什麼想法總是壓在心裡。食品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年輕的勁科·阿班旦杜是他最親密的朋友,維托因為他朋友的父親的行為而責怪起他的朋友來了,這一點維托自己和他的朋友都感到詫異。勁科羞紅了臉,對維托發誓說:維托不必為吃的發愁,他還說,他打算從食品店裡偷東西來保證他的朋友的需要。不過,這種毛遂自薦遭到了維托的斷然拒絕,因為太可恥了,當兒子的竟然偷起他的爸爸來了。

  可是從另一方面講,年輕的維托對令人望而生畏的法怒其卻從心底產生了一股無法遏制的憤怒。他從來沒有以任何方式流露過這種憤怒,但是他一直在等待著時機。他在鐵路上幹了幾個月。不久,戰爭就結束了,工程進度緩慢下來,他一個月只能掙幾天的錢。還有,大多數工頭都是愛爾蘭人和美國人,經常用不堪入耳的臭話來辱駡工人。維托一直忍著,面不改色,好像他聽不懂似的,其實儘管他口音不純,聽力還是很好的。

  一天傍晚,維托正在同他家裡的人吃晚飯,忽然聽到有人敲窗子。窗子外面是一道狹窄的里弄,里弄那邊就是另一棟房子。維托拉開窗簾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鄰居的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彼得·克萊門紮從里弄那邊的窗口探出身子,遞過來一個用白布裹的小包。

  「嗨,夥計,」克萊門紮說,「給我把這東西保管起來,等我要的時候再說,快,接住。」

  維托機械地把手伸去接住了小包。克萊門紮的神色很緊張,很焦急。他遇到了某種麻煩,維托的幫助也是出於本能。但是他把小包拿到廚房打開一看,是五支擦了油的槍。他把槍放在他臥室的壁櫥裡,看有什麼動靜。後來他得知克萊門紮被警察抓去了。

  維托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這件事,當然囉,他那個給嚇壞了的老婆即使在閒談中也不敢信口開河地亂說,深怕害她的丈夫去坐牢。兩天之後,彼得·克萊門紮又回來了,見了維托隨隨便便地問道:「我的貨還在你那兒嗎?」

  維托點了點頭,他有個沉默寡言的習慣。克萊門紮來到維托家裡,主人給他端來了一玻璃杯葡萄酒,同時從臥室的壁櫥裡翻出了那個小包。

  克萊門紮一面喝酒,一面和善而機警地注視著維托。

  「你看過裡面嗎?」

  維托毫無表情,搖搖頭。

  「我這人對與我無關的事情向來不感興趣,」他說。

  接著,他倆就一起喝酒,直到天色黑下來。他們發現互相志趣相投。克萊門紮健談,維托·考利昂善聽。他倆隨隨便便地就交上了朋友。

  幾天之後,克萊門紮問維托·考利昂的老婆,她是否想要一張精緻的地毯鋪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他拉著維托去幫他抬地毯。

  克萊門紮領著維托來到一棟公寓,門廊有兩根大理石柱子,臺階也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他用鑰匙打開門,走進一套奢侈豪華的房間,克萊門紮說:「到那頭去,幫我把這東西卷起來。」

  地毯是羊毛織的,顏色是深紅色的。維托·考利昂對克萊門紮的大方感到驚奇,他倆一道把地毯卷成一捆,克萊門紮抬這頭,維托抬那頭,他倆抬起來,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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