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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恰在此刻,公寓的門鈴響了,克萊門紮丟下地毯,大步走到窗口。他把窗簾拉開一點點兒,朝外一看,立刻抽出槍來。直到此時,驚得目瞪口呆的維托·考利昂才恍然大悟:他們是從陌生人的住所偷地毯。

  門鈴又響了,維托走到克萊門紮身邊,這樣他也能看到外面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門口站著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察,他倆看見,警察又按了一下門鈴,然後聳聳肩,下了大理石臺階,向大街走去。

  克萊門紮滿意地哼了一聲,說:「來,抬起來,咱們走吧。」

  警察剛剛拐過彎,他倆就抬著地毯,側著身子慢慢走出了厚實的橡木門,到了大街上。三十分鐘之後,他倆就按維托·考利昂家那套房間的起居室來剪裁地毯。剩下來的也足夠臥室裡用,克萊門紮是個熟練工人,在他那寬大得不合身的上衣(即使當時他並不怎麼胖,他就愛穿寬大的衣服)衣袋裡,裝著必要的地毯剪裁工具。

  光陰在流逝,景況卻並沒有好轉。考利昂一家總不能吃漂亮的地毯嘛。沒有工作,老婆孩子就得餓死。維托從他的朋友勁科那裡也接受過幾包食品,但他在考慮今後的出路。最後克萊門紮和鄰居中另一個小流氓忒希奧上門找他來了,他們倆對他的為人和作風印象很好,他倆瞭解他是個亡命之徒。他們向他提出的建議是要他參加他們專門攔路搶劫裝滿絲綢衣服的汽車的搶劫隊。汽車在第三十一街的工廠裝貨之後,就在中途攔路搶劫。這並沒有危險,卡車司機都是很明智的工人,他們一看到槍,乖得就像天使一樣,在人行道上等著,讓搶劫的人把汽車開走,把貨下到朋友的庫房裡。有些商品可以賣給意大利批發商,有些商品可以拿到意大利的移民聚居區挨門挨戶地去零售——譬如布朗克斯區的亞瑟路,曼哈頓區的桑樹街和切爾西地區——賣給那些等著買便宜貨的貧寒的意大利人家,這些窮人家的姑娘平時是根本買不起如此精美的衣物的。克萊門紮和忒希奧需要維托來開車,因為他倆知道他曾經在阿班旦杜食品雜貨店的運貨卡車上當過司機。當時,熟練的汽車司機是很稀罕的。

  維托·考利昂違背自己更為明智的分析判斷,勉強接受了他們的建議。經過討價還價,最後確定:他參加幹,至少得掙一千美元。但是他那兩個年輕夥伴給他的印象是冒失,計劃不周,贓物的推銷簡直是蠻幹,實在大草率了。但是他認為他們人品好,也可靠。早已表現出了心寬體胖特點的彼得·克萊門紮贏得了他一定的信賴,而瘦削陰沉的忒希奧贏得了充分的信任。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當那兩個小夥子亮出槍逼著裝滿絲綢衣服的汽車司機下車時,維托·考利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這使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另外,他對克萊門紮和忒希奧這兩個人表現出來的冷靜沉著,也產生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倆並不緊張,而是同司機開起玩笑來了,說什麼如果他表現得很好,他們還打算給他老婆也送幾套衣服。因為維托認為自己出面拿著衣服到處叫賣是愚蠢的,所以他把自己分得的全部衣服一下子賣給了專門經營贓物的人。他只得了七百美元,但是,這在一九一九年卻是相當可觀的一筆錢。

  第二天在大街上,維托遇到了那個身穿奶油色衣服、頭戴白色淺頂軟呢帽的法怒其,並攔住了他的去路。法怒其根本沒有把他那半圓形傷口遮掩一下,白白的圓形傷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眉毛又濃又黑,面容很粗魯,當他笑的時候,顯得有點古怪,又有點和善。

  他說起話來,帶有很重的西西里土腔土調。

  「啊,年輕小夥子,」他對維托說,「聽說你發大財了。你,另外還有你的兩個朋友。但是,難道你不覺得你們待我太吝嗇了嗎?再說,這個地段也算是我的,你們起碼得給我點酒錢嘛。」

  他說出了黑幫組織最愛用的一句西西里諺語:「鳥兒長尖嘴,就是要吃。」

  所謂尖嘴,意思就是要求分贓。

  維托·考利昂按照自己的習慣,沒有回答。他其實早就懂得引用那句諺語的意圖,他在等待對方提出明確要求。

  法怒其對他微笑了一下,露出金牙,他那像絞架上的套索一樣的傷痕緊緊地繃在臉龐下面。他用手帕把臉擦了一下,把上衣鈕子解開,好像是為了使自己涼快一下,其實是想亮一亮他那插在褲腰帶上的槍。然後他歎了口氣,說:

  「給我五百美元,我就忘記這種侮辱。年輕人嘛,還不懂該向我這樣的人表示什麼禮貌。」

  維托·考利昂向他微微一笑,儘管是一個手上沒有沾過血的年輕人,他的笑裡仍然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陰森之氣。法怒其怔了一會兒又說下去:

  「不然的話,警察就會來找你的麻煩,你老婆孩子也要受到連累,弄得缺吃少穿。當然囉,如果在你得到的錢數上我的情報不準確,那我也可以少撈一點。但是,不能少於三百美元。可別想騙我。」

  維托·考利昂開口了。他說話的語氣人情入理,一點兒也沒有氣憤的樣子。他表現得很謙恭,很適合一個年輕人在向法怒其這樣顯赫的人說話時應有的禮貌。他輕聲細氣地說:「我的那一份錢在我的兩個朋友那裡放著,我得給他們說一說。」

  法怒其感到放心了。

  「你可以告訴你那兩個朋友,就說我希望他們能讓我潤潤嘴唇。別怕,就這樣告訴他們好了。」他以消除對方疑慮的語氣補充說,「克萊門紮同我互相都很瞭解,他懂得這些規矩。你就聽他的好了,他在這類事情上經驗要多些。」

  維托·考利昂聳聳肩,故意裝出尷尬的樣子。

  「當然,當然,」他說,「你知道,幹這種事我完全是個生手,謝謝你,你像教父一樣的在開導我。」

  法怒其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你是個挺好的小夥子。」他說,同時抓住維托的手,用他自己那毛茸茸的雙手緊緊地握起來:

  「你懂得尊敬長輩,」他說,「這在年輕人身上是個美德,下次見了我,可要先說話呀,嗯?也行,你有什麼打算,我還可以幫幫你的忙。」

  過了幾年之後,維托·考利昂才明白,當時他之所以能在法怒其面前表現得那麼老練而有策略,就是因為他的父親由於性情暴躁而被黑幫殺死在西西里。但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的全部感覺就是盛怒。這個人要搶他冒著生命、冒著坐牢的危險所賺來的錢。他當時也並不怕,他認為法怒其是個發了瘋的傻瓜。憑著他對克萊門紮的觀察,這個身體結實的西西里人寧願不要命,也不肯把自己搶到手的錢丟掉一分半文。為了偷上張地毯,克萊門紮竟然準備殺一個警察,而身體瘦削的忒希奧,像毒蛇一樣,也能嚇死人。

  當天晚上,在通氣道那邊的克萊門紮的房間裡,維托·考利昂在他剛剛開始的訓練過程中又上了一課;克萊門紮破口大駡,忒希奧愁眉苦臉。但後來,他們兩個都議論起法怒其只收到兩百美元是否會心滿意足,忒希奧認為他是會滿足的。

  克萊門紮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不行,那個瘡疤臉狗雜種,一定會打聽出咱們得了多少錢。法怒其要三百,少一毛也不會幹。我們得付足數才行。」

  維托感到很驚訝,但卻很小心,沒有使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咱們幹嗎一定得給他錢?他能把咱們三個怎麼樣?咱們三個總比他一個強嘛,何況咱們還有槍。咱們幹嗎要把掙來的錢拱手交出去?」

  克萊門紮耐心地解釋了一下:「法怒其有一幫人,那些人都是些真正的野獸。他在警察局也有後門,他想要咱們把計劃告訴他,,這樣他就可以讓警察來收拾咱們,順便也可以博得警方的歡心,而警方也會感激他。他就是耍的這種把戲,他直接從馬蘭紮拉那裡領到了特許證,負責這個地區。」

  馬蘭紮拉是個經常上報的大壞蛋,是專門敲詐、擺賭、武裝搶劫的犯罪集團的頭頭。

  克萊門紮把自己做的酒端出來給大夥喝。他老婆端來了一盤意大利香腸,還端來了橄欖果和一塊意大利麵包。她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就帶著椅子下去同女伴們坐在房子門前。她是一個年輕的意大利女郎,來到美國也只有短短幾年,因此還不大能聽懂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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