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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舒了一口氣,回憶起劇院走廊起點的一塊牌子。先前,我看見那個漂亮的小夥子急不可待地鑽進那扇門去。牌上寫著:
  ┌——————───—┐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
  └——————───—┘

  我覺得,總而言之一句話,最值得追求的莫過於此了。我為又能逃脫該死的狼的世界而高興,從門口走了進去。

  我覺得裡面像傳說的那樣腰肌遙遠,同時又那樣熟悉,不禁打了個寒噤。一股我青年時代的氣息、我少年時代的氣息向我飄過來,真是奇特,我心臟裡也仿佛流動起當時的血液。剛才我的所作所為,我想的事情,一下子忘了個精光,我又變得年輕了。一小時以前,片刻以前,我還以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追求,什麼是渴望,然而這是一個老年人的愛和渴望。

  現在我又年輕了,我現在心中感到的——一這熾熱地流動的火、這強烈地牽動人的渴望、這像三月和煦的春風能使一切溶化的熱情——是年輕的、新鮮的、真實的。噢,被遺忘的火又燃燒起來,以往的聲音又深沉地越響越大,血液在沸騰,靈魂在歡呼歌唱!我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我的腦海裡全是拉丁文、希臘文,能背誦許多優美的詩行,我的思想充滿追求和功名心,我的想像充滿藝術家的夢想。但是,在我心中比所有這些熊熊烈火燃燒得更深沉、更強烈、更可怕的是愛情之火,對異性的渴念,對歡樂的折磨人的預感。

  我站在一座岩石小丘上,山腳下是我的家鄉小城。春風和煦,飄來一陣早春的紫羅蘭的清香,流經小城的河流閃閃發光,老家的窗戶也似乎在向我仰視,所有這一切的目光、聲音、氣味都是那樣使人陶醉地充實,那樣清新,讓人沉浸到創造中,一切都射出深沉的光彩,一切都在春風中神遊飄忽。以前,在剛進入青春期的充實的、詩意般的歲月中,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我站在山丘上,春風撫弄著我長長的頭髮!我沉浸在夢幻般的愛情的渴望之中,用迷惑的手從剛剛發綠的灌木上摘下一張半開的嫩芽,把它舉到眼前,聞它(聞到這種葉香,以往的一切又都清晰地湧現在我的眼前),接著,我用嘴唇合住這個小綠芽玩味著,咀嚼起來,我的嘴唇至今還沒有吻過一位姑娘呢。嘗到這種又酸又苦的味道,我突然很確切地知道我目前的處境了,一切又都回來了。我又在經歷兒童時代的最後一年的一個鏡頭,這是早春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這一天,我在獨自散步時碰到了羅莎·克賴斯勒,羞答答地向她打招呼,如癡如呆地愛上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位美麗的姑娘。她獨自一人,夢幻似地走上山來,並沒有看見我。我戰戰兢兢地看著她上山。她的頭髮梳成兩條粗辮子,兩邊的臉頰上垂下一繳給散發,在微風中飄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美麗的姑娘,她那隨風飄動的髮絲是多麼優美瀟灑,她穿著薄薄的藍色長裙,裙子的下擺從腿上垂下,多麼優美,多麼引人還想。正像我咀嚼的嫩芽發出又苦又香的味道,我看見春天就在面前,產生了一種不安而又甜蜜的歡樂和害怕的感情,看見這位姑娘,我全身心都充滿了一種對愛情的致命的預感,對女性的預感。我預感到巨大的可能和各種允諾,預感到無名的歡樂、不可想像的迷亂、害怕和痛苦,預感到最深切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責。噢,春天的苦味把我舌頭燒灼!噢,戲耍的春風將她紅通通的兩頓邊的散亂頭髮吹拂!然後她向我走近,抬起頭來認出了我,臉上微微泛出紅暈,轉過臉看著別處;我摘下受堅信禮的青年帽,向她致意,羅莎很快就鎮靜下來了,她微微一笑,文靜地還了禮,昂起頭,緩慢、穩重、高傲地向前走去,我目送著她,向她投去千百種相思、要求和敬意。

  這是三十五年前一個星期天的事。此刻,當時的情景又一一出現在我的眼前:山丘和城市,三月的春風和嫩芽的氣息,羅莎和她棕色的頭髮,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和甜蜜而使人窒息的害怕心情。一切都跟當時一樣,我仿佛覺得,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愛羅莎那樣愛過別人。這次,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接待她。我看見,她認出我時臉上一下子泛起了紅暈,竭力掩飾自己的羞澀,我立即明白,她喜歡我;這次重逢意味著什麼,對她和我都是相同的。我不再像上次那樣摘下帽子,那樣莊重地站著讓她從身邊走過。

  這次,我克制了害怕和困窘,聽從我的感情的命令,高聲喊道:「羅莎!你來了,啊,美麗漂亮的姑娘,感謝上帝!我多麼愛你。」這也許不是此刻可說的最聰明的話,只是這裡不需要才智,這幾句話完全足夠了。羅莎沒有擺出一副貴婦人的樣子,繼續向前走去,她停住腳步,看了看我,臉色更紅了。她說:「你好,哈裡,你真的喜歡我?」她健壯的臉上那雙棕色眼睛活活有神,發出一種光彩。我感到,自從那個星期天讓羅莎從身邊跑掉那一刻起,我以往的整個生活和愛情都是錯誤的。混亂的,充滿了愚蠢的不幸。現在,錯誤得到了更正,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都變好了。

  我們伸出手,緊緊握著,手拉手地慢慢向前走去,感到無比的幸福。我們都很窘,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加快腳步跑起來,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才停下。我們始終沒有鬆手。我們兩人還是孩子,不知道互相之間該怎麼做,那個星期天,儘管我們沒有親吻一下,但我們都覺得無比的幸福。我們面對面站著,喘了一會兒氣,在草地上坐下,我撫摸地的手,她用另一隻手羞答答地撫弄我的頭髮,我們又站起身,比試誰身體高,我比她高一指,但我不承認,說我們完全一般高,上帝決定了我們是一對,我們以後要結婚。這時羅莎說,她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我們跪在春天矮矮的草地上找紫羅蘭,我們找到了幾支短柄紫羅蘭,每個人都把自己找到的紫羅蘭送給對方。

  天漸漸涼了,陽光斜照在岩石廣,羅莎說,她該回家了,我們兩人都有悽楚的感覺,因為我不能陪她回去,可是我們心裡都有一個秘密,這秘密是我們所佔有的最可愛的東西。我仍站在上面的岩石上,聞著羅莎送給我的紫羅蘭。我臉對著山下,在一塊陡峭的岩石上躺下,看著下面的城市等待著,終於看見山岩下她那可愛的小小的身影出現了,看著她經過水井,走過小橋。我知道,現在她回到了家裡,穿過各個房間,而我躺在這*面,離她遠遠的,但是有一條帶了把我們連在一起,有一條河流從我這裡通到她身旁,有一個秘密從我身上向她飄去。

  整整一個春天,我們常常見面,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有時在山_上,有時在園子籬笆旁。丁香花開始開花時,我們羞怯地第一次接了吻。我們這些孩子能夠給予對方的東西不多,我們只是輕輕地吻了一下,還缺乏激情烈火,我只敢輕輕地撫弄她耳邊鬆軟的頭髮。但是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在愛情和歡樂方面所能做的。我們小心地接觸一次,說一句幼稚的情話,不安地互相等待一次,我們就學到一種新的幸福,我們就在愛情的階梯上又攀登了一級。

  就這樣,我從羅莎和紫羅蘭開始,在更幸福的星光下,又一次經歷我的全部愛情生活。羅莎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伊姆加特,陽光越來越熾熱,星星更加歡樂,而羅莎和伊姆加特都不屬￿我,我必須一級一級地往上攀登,去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多多地學習,我只好又失去伊姆加特,失去安娜。我又一次愛上我青年時代愛過的每一個姑娘,我能引起她們每一個姑娘的愛情,給她們每個人一點什麼,也從每個姑娘那裡得到一點禮物。以往只在我的想像中存在過的願望、夢想和可能現在變成了現實,讓我親身經歷了。噢,你們這些美麗的鮮花,伊達和羅勒,所有我曾經愛過一個夏天、一個月或者一天的姑娘!

  我明白了,我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向愛情之門沖過去的、漂亮赤忱的小青年,我現在盡情享受我的這一小部分,充其量只不過是我的整個人和生活的十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這一小部分,讓它成長,讓它絲毫不受我的所有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干擾,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不受詩人、幻想家、道德家的奚落。不,我現在只是情人,其他什麼也不是,我呼吸的只有愛情的幸福和痛苦。伊姆加特教會了我跳舞,伊達教會了我接吻,最漂亮的伊瑪是第一個——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們在樹葉婆婆的榆樹下——我親吻她淡棕色的乳房,讓我喝那歡愉之酒的姑娘。

  在帕勃羅的小劇院裡,我經歷了許多許多,這些經歷很難用語言表達,哪怕是其中的千分之一。所有我愛過的姑娘現在都是我的,每個姑娘都給我一點只有她才能給我的東西,我也給每個姑娘一點只有她才懂得取用的東西。我飽嘗了愛、幸福、歡樂、迷惑和痛苦,在這夢幻的時刻,我生活中所有延誤的愛情又都在我的花園裡開出燦爛的花朵,有的潔白嬌嫩,有的耀眼熾熱,有的黯然失色,有的已經凋謝枯萎了,它們一個個象徵著熾烈的歡樂,熱切的夢幻,火熱的憂傷,充滿恐懼的死亡和光華四射的新生。我遇見各種各樣的女人,有的只能匆匆地、通過衝鋒陷陣似的追求才能得到,有的只能長期地謹慎地向她追求,而這種追求是一種幸福;我生活中的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又都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這陰暗的角落,哪怕只有一分鐘的時間,異性的聲音也曾向我呼喚過,女人的一瞥曾激起過我的情火,姑娘們白皙光澤的皮膚曾引誘過我,一切被耽誤的都補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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