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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每個姑娘都以各自的方式被我所熱愛。長一雙奇特的深棕色眼睛、頭髮淺黃的女人出現了,我曾經在一列快車過道的窗戶邊跟她一起站了一刻鐘,後來,她曾多次在我的夢中出現,她不說一句話,但是她教我預料不到的、使人駭怕的、致命的愛情技巧。那位馬賽港的中國女人,皮膚光滑,性格文靜,露出呆板的微笑,黑色頭髮梳得光光的,一雙眼睛遊移不定,她也知道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每個姑娘都有她的秘密,都有一股自己家鄉的鄉土氣息,以各自的方式接吻歡笑,以各自特殊的方式感到羞恥,又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表現出不害羞。她們來而複去,洪流把她們帶到我身邊,把我沖到她們身邊,又把我從她們身邊沖走,這是在性愛的河中天真幼稚的游泳戲耍,充滿扭力,充滿危險,充滿意外。

  我驚異地看到,我的生活中——一表面上如此貧窮、如此缺乏愛情的荒原狼的生活——充滿著愛情、機遇和誘惑。我幾乎都把它們耽誤了。我避開它們,我對它們熟視無睹,我很快把它們遺忘。可是,她們卻成百成百的保存在這裡,一個不缺。現在我看見她們,跟她們周旋,對她們毫無保留,沉淪到她們那閃著粉紅色微光的陰暗的地府中。帕勃羅提供給我的誘惑也回來了,其他更早一些的誘惑,當時我不甚理解的奇妙的三人或四人遊戲把我也吸收進了它們的輪舞。發生了許多事情,玩了許多遊戲,所有這一切都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

  我安詳地、默默地又從這充滿誘惑、罪孽、糾葛的沒有盡頭的河流中飄浮上來。我已作好了準備,填滿了知識,我博學老練,我成熟了,該輪到赫爾米娜出場了。她——赫爾米娜——果真在我那形象眾多的神話中作為最後一個形象出現了,她的名字在這無窮無盡的行列中最後出現了。但與此同時,我恢復了知覺,結束了愛情童話,因為我不願在魔鏡的微光中與她相遇,屬￿她的不是我的棋局中的一個棋子,而是整個哈裡。噢,我要改變我的形象遊戲,使一切都圍繞著她,最後如願以償地佔有她。

  洪流把我沖到岸邊,我又站在劇院的沉默不語的包廂走廊裡。現在做什麼呢?我伸手到口袋裡摸那些棋子,然而,這種擺棋子的欲望很快又淡漠消失了。我周圍是無窮無盡的門、牌子、魔鏡的世界。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離我最近的一塊牌子,不禁打了個寒顫,上面赫然寫著:
  ┌——————──—┐
  │ 怎樣由愛而殺人 │
  └——————──—┘

  我腦海中閃出一幅記憶中的圖畫,圖畫飛速地抖動著,瞬間即逝:赫爾米娜坐在一家飯館的桌旁,突然停下刀叉,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她眼睛裡閃著嚴肅得可怕的神情,對我說,她只有讓我親手殺死才能使我愛她。一個恐懼與黑暗的巨浪向我心頭襲來,突然,一切又在我眼前湧現,墓地,我內心深處又感到痛苦和茫然。我絕望地把手伸進口袋,想取出棋子,變點魔法,改變一下我棋盤的擺法。可是。口袋裡已經沒有一個棋子,我掏出來的是一把刀。我嚇得要死,在走廊裡跑起來,經過一道門,突然來到大鏡子前,向鏡子裡看去。鏡子裡是一隻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樣高,安靜地站著,一雙不安的眼睛射出羞怯的目光。它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紅的舌頭。

  帕勃羅在哪裡?赫爾米娜在哪裡?那位對人物的結構講得頭頭是道的聰明人到哪裡去了?

  我又朝鏡子裡看了一眼。我剛才是瘋了。高大的鏡子裡根本沒有狼在吐舌頭。鏡子裡映出的是我,是哈裡,臉是灰色的,被一切遊戲所遺棄,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臉色蒼白得可怕,然而終究還是個人,是可以與之說話的人。

  「哈裡,」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不做什麼,」鏡子裡的那位說,「我只是等待而已。我在等死。」

  「死在哪裡?」

  「它來了,」那一位說。這時,我聽見從劇院內部的空房間裡傳來樂聲,這音樂既優美又可怕,這是《唐璜》中為石頭客人的登場而伴奏的音樂。那冰冷的聲音來自彼岸,來自不朽者,它可怕地透過幽暗的房子傳了過來。

  「莫紮特!」我想道,用這喊聲呼喚出我內心生活中最可愛最高尚的圖畫。

  這時,在我身後響起一陣笑聲,一陣爽朗而又冷冰冰的笑聲。這笑聲來自人不知道的彼岸,來自受苦受難的、充滿神聖幽默的彼岸。聽見這笑聲,我全身都涼透了,同時又感到幸福。我轉過身,莫紮特向我走來,他笑著從我身旁走過,慢悠悠地走向一道包廂門,他神態自若,打開門走進去。我急切地跟他走過去,他是我青年時代崇拜的神,我一輩子追求的愛與崇敬的目標。音樂還在響。莫紮特站在包廂欄杆旁,廣大無垠的大廳很累,什麼也看不見。

  「您看見了吧,」莫紮特說,「沒有薩克斯管也行的。雖然我肯定不想貶低這優美的樂器。」

  「我們在哪裡?」我問。

  「我們在看《唐璜》的最後一幕,萊波列羅已經雙膝跪下。非常出色的一幕,音樂也還可以聽聽。雖然音樂裡還有各種各樣非常人性的東西,但是仍能感覺到彼岸的味道,您聽那笑聲一對吧?」

  「這是人們譜寫下的最後一支偉大的樂曲,」我像教員那樣莊重地說。「當然,後來還有舒伯特,胡戈·沃爾夫,當然不能忘了貧困而可愛的肖邦。您皺眉頭了,音樂大師?噢,當然還有貝多芬,他也妙極了。但是,這一切儘管很美,卻已經含有裂隙,含有解體的因素,自從《唐璜》問世以來,人類再也沒有創造出天衣無縫的傑作。」

  「您別太操心了,」莫紮特哈哈笑起來,譏嘲地說。「您自己大概也是音樂家?再說,我已經放棄了我的職業,在安享晚年呢。只是為了取樂,我才偶爾去瞧一瞧這類玩意兒。」

  他仿佛指揮似地舉起手,於是一輪明月在什麼地方冉冉升起,也許那是另外的某顆銀白的星體,我從欄杆上向底下深不可測的空間望去,那裡雲霧繚繞,山嶺和海岸隱約可見,在我們底下,一塊荒漠似的平原廣大無垠,向遠方延伸。我們看見在平地上有一位相貌莊嚴的老者,留著長須,臉色憂傷,帶領著一支由幾千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他的樣子非常憂傷絕望。莫紮特說:「您看,這是勃拉姆斯。他在追求超脫,不過,這還得等很長時間。」

  我聽說,這幾千名穿黑衣的人都是他的歌曲和樂曲的演員、演奏家,按照神的裁決,他們在他的總樂譜中是多餘的。

  「曲子譜得太臃腫,材料浪費得太多了,」莫紮特點頭說。

  接著,我們又看見理查德·瓦格納在帶領另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進,我們感覺到那幾千名疲乏的人怎樣拉住他,把他吸收進隊伍;我們看到他也邁著疲乏的步伐緩慢地走著。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傷心地說,「這兩位音樂家是可想像的兩個最偉大的極端。」

  莫紮特笑了。

  「是的,向來如此。從遠處看,這一類對立物通常都越來越相似。況且臃腫也不是瓦格納和勃拉姆斯個人的錯誤,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錯誤。」

  「怎麼說?難道他們要為此而付出如此深重的代價?」我指責似地喊道。

  「當然,這是法律程序。只有他們付清了他們那個時代欠下的債務,那麼才能看清他們個人的債務還剩多少,是否值得結算。」

  「可是,對此,他們兩人都是無能為力的!」

  「他們當然無能為力。亞當吃了禁果,他們有什麼辦法,然而卻不得不為此而贖罪。」

  「這太可怕了。」

  「不錯,生活向來是可怕的。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卻要為此而負責。人一生下來就有罪了。這一點您都不知道,看來您上的宗教課與眾不同。」

  我覺得很淒慘,心裡十分難受。我看見我自己變成一個疲乏不堪的朝聖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負著許多自己所寫的多餘的書籍,背著所有自己寫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後面跟著長長一支隊伍,那是些不得不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讀者。我的上帝!此外,亞當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傳的罪孽都還在。所有這一切都要懺悔贖罪,真是煉獄無邊啊!這些罪孽都贖完了才提出這個問題:是否還存在個人的、自己的東西,我的行為及其後果是否只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只是歷史長河中毫無意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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