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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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無聲響地用聰慧的手指抓住我的形象,抓住所有老頭、小夥子、兒童、女人,抓住所有活潑愉快的和愁容滿面的、強壯有力的和弱不禁風的、敏捷的和笨拙的小人,迅速地把他們放到他的棋盤上,安排成一場遊戲。他很快地把他們組成集團和家庭,讓他們比賽和廝殺,讓他們相互間友好,相互間敵對,構成一個小小的世界。我快活地看著,他當著我的面,讓這個生氣勃勃而又井井有條的小世界活動起來,讓他們比賽、廝殺、結盟、打仗,讓他們互相求婚、結婚、生兒育女。這真是一出角色眾多、生動緊張的戲劇。 接著,他露出快活的神情,用手在棋盤上一抹,輕輕地把棋子抹倒,堆成一堆,像挑剔的藝術家那樣,沉思地用同一些形象安排一場新的遊戲,把他們重新組合,使他們結成新的錯綜複雜的關係。第二場遊戲與第一場很相似,這是用同一種材料建立的同一個世界,不過色彩變了,速度變了,強調的主題不同,情景不同。 就這樣,聰明的建設者用同一些形象組成一場又一場遊戲,這些形象每一個都是我的一部分。這些遊戲從遠處看很相像,很明顯地屬同一個世界,出自同一個來源,然而,每場戲都是完全新的。 『該是生活藝術,」他講授道。「將來,您自己可以隨意繼續塑造您的生活遊戲,使它具有生氣,使它紛亂繁雜,使它豐富多彩,這是您的事。在更高一層意義上說,一切智慧始於瘋癲,那麼,我們也可以說,一切藝術、一切想像始幹精神分裂症。甚至有的學者也稍微認識到了這一點,例如,在《王子的神奇號角》這本非常有趣的書裡就能讀到。這本書描寫了一位學者辛苦勤奮的工作,是由於許多瘋癲的、關在瘋人院裡的藝術家的天才合作才變得高貴起來的。就這樣,請您收起您的角色,這種遊戲今後還會經常使您快樂。今天十分放肆、變成不可容忍的妖怪、敗壞了您的興致的角色,明天您可以把他貶為無關緊要的配角。一時似乎註定要倒黴、成為明星的又可憐又可愛的角色,下一次您可以讓她成為公主。祝您快活,我的先生。」 我感激地向天才的棋手深深一鞠躬,把小棋子裝到口袋裡,從狹窄的門中退了出來。 本來我想,我回到走廊裡就坐到地上,用這些小角色玩它幾個鐘頭,永遠玩下去。但是,我剛回到明亮的圓形走廊裡,新的強大潮流就把我帶走了。一幅標語在我面前閃著耀眼的光。 ┌——————───—┐ │ 荒原狼訓練者的奇跡 │ └——————───—┘ 看到這塊牌子,我百感交集;各種各樣的恐懼和害怕又從我以往的生活、從遺忘了的現實中湧出,使我揪心。我用顫抖的手把門打開,走進新年集市似的房間。我看見裡面安了一道鐵欄杆,把我和舞臺隔開。舞臺上站著一位馴獸者,這位先生裝模作樣,外表有點像市場上叫賣生意的商人。他留著寬大的上須,上臂肌肉發達,穿著花哨的馬戲服。儘管如此,他卻又很像我,像得陰險討厭,這位強壯的漢子像牽一條狗那樣,用繩子牽著一隻又大又漂亮、瘦得可怕、眼神卑法的狼,這光景真慘啊!觀看殘忍的馴獸人讓這只高貴而又卑微聽話的猛獸表演一系列花招和引起轟動的節目,讓人既感到噁心又感到緊張,既感到可憎可惡又感到神秘有趣。 這位漢子是從我身上分出來的該死的孿生兄弟,他把狼馴得服服貼貼。那只狼非常注意地聽從每一個命令,對每一聲呼喚、每一聲鞭響,都作出低三下四的反應,它雙膝跪倒,裝死,用兩條後腿站立,乖乖地用嘴巴銜麵包、雞蛋、肉、小筐子,它甚至用嘴巴拉起馴獸人扔下的鞭子,給他送過去,一邊還卑躬屈膝地搖著尾巴。 一隻兔子被送到狼的面前,接著又上來一隻白色小羊羔,狼張大嘴巴露出牙齒,饞得渾身發抖,直流口水,但是它沒有去碰兔子和羊羔的一根毫毛。兔子和羊羔渾身打顫,蜷縮著身子蹲在地上,狼按照命令以優美的姿勢從它們身上一躍而過,它甚至在兔子和小羊羔之間坐下,用前爪擁抱它們,和它們組成一幅動人的家庭景象。這時,它從人手裡舔吃一塊巧克力。狼學會了否認自己的本性已經到了何等程度啊!看到這些,我感到這是一種折磨,是受罪,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不過,在節目的第二部分。激動的觀眾和狼一起,為它受折磨而得到報償。上述精美的馴獸節日表演完了,馴獸者為狼羊組合而感到驕傲,露出甜甜的微笑向觀眾鞠躬致謝,然後對換了角色。外貌酷似哈裡的馴獸者突然深深一鞠躬,把鞭子放到狼的面前,跟先前的狼一樣瑟縮發抖,樣子非常可憐。狼卻哈哈笑起來,舔了舔嘴巴,原先那種痙攣和虛偽的樣子一掃而光,它的眼睛射出凶光,整個身體結實有力,它又獲得了野性,精神抖擻起來。 現在是狼下命令,人聽從狼了。人按照命令,雙膝跪地,裝成狼的樣子,伸出舌頭,用補過的牙齒撕碎身上的衣服。他按照馴人者的命令忽而用兩條腿走路,忽而又用四肢爬行,他像動物那樣坐立,裝死,讓狼騎在身上,給它送去鞭子、任何侮辱性的、反常的事情,他都低三下四地接受,做得非常出色,充滿了幻想。一位漂亮的姑娘走上舞臺,靠近被馴的男子,撫摸他的下巴,把臉頰挨近他的臉踏著,但他卻依然四肢著地,繼續當畜生,搖搖頭,開始向美女呲牙咧嘴,最後像狼那樣露出一副凶相威脅她,把她嚇跑了。 給他遞去巧克力,他輕蔑地聞了聞,把它推開。最後又讓小白羊和又肥又嫩的小花兔上了舞臺,容易訓練的人表演最後一招:裝狼。他覺得這是一種樂趣。他用手指和牙齒抓住驚叫的小動物,從它們身上撕下一塊塊皮和肉,擰笑著吞噬生自,美滋滋地閉起雙眼、津津有味地喝那冒著熱氣的鮮血。 我恐懼地趕緊逃出門來。我看見,這個魔劇院並不是聖潔的天堂,在它那漂亮的外表下全是地獄。噢,上帝,難道這裡也不是解脫超生之所? 我害怕地來回亂跑,感到嘴巴裡既有血腥味,又有巧克力味,兩種味道都很可惡。我強烈地希望離開這個混濁的世界,熱切地企圖在向已身上回憶起更容易忍受、稍許友好一點的圖景。我心中響起「噢,朋友,不要這種聲調?」我恐懼地回想起戰爭期間有時看到的關於前線的可怕照片,想起那一堆堆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的屍體,這些屍體的頭上戴著防毒面具,一張張臉都變成了獰笑的鬼臉。當時,我懷著對人類友好的感情,反對戰爭,看到這些圖片非常驚駭。回想起來,這是多麼愚蠢、多麼天真可笑啊!現在我知道了,不管是馴獸者、部長、將軍,還是瘋子,他們頭腦中的思想和圖畫也同樣潛藏在我身上,它們是同樣的可憎、野蠻、兇惡、粗野、愚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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