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八


  剛才那一幕變得越來越使人迷惑,越來越不可信了,這雙眼睛幾分鐘前還那樣莊重、那樣可怕地盯著你。噢,正是在這一點上,赫爾米娜就像生活本身:始終是瞬息即變,始終無法預測。現在她吃著飯,很認真地對待鴨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這些食物成了歡樂和評判的對象,成了談話和幻想的題材。吃完一盤,又開始新的一章。這個女人完全看透了我,看來她對生活的瞭解勝過所有的智者,現在卻做出是個孩子的樣子,熟練地逢場作戲,這種們熟的技巧使我五體投地。

  不管這是高度的智慧還是最簡單的天真幼稚,誰能盡情享受瞬間的快樂,准總是生活在現在,不瞻前顧後,誰懂得這樣親切謹慎地評價路邊的每一朵小花,評價每個小小的、傅戲的瞬間價值,那麼生活就不能損害他一絲一毫。這樣一個快活的孩子,食欲那麼好,那麼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各種食物,難道又會是一個盼望死神降臨的夢想者或歇斯底里症患者,或者是清醒的有算計的人,有意識的冷靜地要讓我愛戀她,變成她的奴隸?這不可能。不,她只是完全沉浸於此時此刻。所以她既能盡情歡笑,又能從心底感到陰沉沮喪,並且從不控制自己的感情,任其發展罷了。

  今天我才第二次看見赫爾米娜,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覺得在她面前隱瞞什麼秘密是不可能的。也許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可能不理解跟音樂、跟歌德、跟諾瓦利斯或波德萊爾的關係——不過這一點也是很可疑的,也許她不用費什麼氣力就能理解這些。即使她不理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精神生活」還留下什麼呢?這一切不是都已打得粉碎,失去意義了嗎?可是,我其他那些完全是我個人特有的問題和願望,她都會理解,這一點我絲毫不懷疑。過一會兒我就要和她談我的一切,談荒原狼,談那篇論文。以前,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從未向別人說過一個字。有一股什麼力量驅使我馬上開始講述。

  「赫爾米娜,」我說,「新近我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給了我一本小書,像集市上某種小冊子一類的印刷品,裡面寫的是我的全部故事,跟我有關的事情寫的一點不差。你說這怪不怪?」

  「這小冊子叫什麼名字?」她順口問道。

  「書名叫《論荒原狼》。」

  「噢,荒原狼太好了!荒原狼就是你?你難道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是荒原狼。我就是這樣一隻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也許這只是我的幻想。」

  她沒有回答。地探尋似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盯著我的手。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裡和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種深切嚴肅的神情和陰鬱的熱情。我相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時的思想:我是否具有足夠的狼性去執行她「最後的命令」?

  「這當然只是你的幻想,」她說,又開始變得爽朗起來。「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說是詩意。不過這話也有些道理。今天你不是浪,可是那天,你走進飯店時。好像從月亮上掉下來似的,你身上還真有點獸性,我喜歡你的正是這點獸性。」

  她突然想起什麼,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吃驚地說:「這話真難聽,什麼『野獸』、『猛獸』的!不應該這樣談論動物。動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們比人還真誠。」

  「真誠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什麼?」

  「你倒仔細看看動物,一隻狼,一隻狗,一隻鳥都行,或者動物園裡哪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一定會看到,它們一個個都那樣自然,沒有一個動物發窘,它們都不會手足無措。它們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們不做戲。它們顯露的是本來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嗎?」

  我懂。

  「動物大多數是悲傷的,」她繼續說。「當一個人並不是由於牙病或丟了錢,而是因為他忽然在某個小時裡感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整個人生是怎麼回事而悲傷財,那麼他是真正的悲傷,這時他與動物就有些相似之處——那樣子悲傷,卻比以往更真誠、更美。事情就是這樣,我初次見到你時,荒原狼,你就是這個樣子。」

  那麼,赫爾米娜,你對描寫我的那本書怎麼想?」

  「啊,你知道,我不喜歡老是思考。我們下一次再談它。你可以把書給我看看。不,等一等,我什麼時候又有興趣讀點什麼時,你再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

  她請我給她叫咖啡,一會兒顯出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會兒又忽地神采煥發起來,似乎在苦苦思索,得到了些什麼結果。

  「哈,」她高興地喊道,「我現在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

  「狐步舞的事,這些時間我都在想這件事。好了,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間我們間或可以跳一小時舞的房間?房間小沒有關係,只要樓下沒住人就行,否則我們在上面既得地板嘎吱嘎吱響,他就會上來吵架。那很好,很好!這樣你可以在家裡學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說,「在家裡學更好。不過我想,還得要有音樂。」

  「當然需要音樂。你聽著,音樂你可以搞些,花的錢頂多不過請教員教你跳舞的學費。學費你省下了,我自己當教員。這樣,我們什麼時候跳都有音樂,留聲機留在我們這裡。」

  「留聲機。」

  「是呀。你買這樣一個小機器,再買幾張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道,「你真的教會我跳舞,我送你留聲機作酬勞。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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