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九


  這話我說得很爽快,但並不是心裡話。我很難想像,在我那堆滿書籍的工作室裡怎麼能放上這樣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機器,對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看法。我曾想過,我偶爾也可以試著跳一跳,雖然我堅信,我已經太老了,骨頭也硬了,學不會了。而現在,一步接一步,事情來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個年老、愛挑剔的音樂行家,我不喜歡留聲機、爵士樂,不喜歡現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這一切在反抗。現在,要在我的房間裡,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羅旁邊,在我的思想斗室和避風港裡響起美國流行舞曲,要我隨著樂曲跳舞,這可是太過分了,人們不能這樣要求我。可是,要求我這樣做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我服從她。我當然服從。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會面。我去的時候,赫爾米娜已經坐在那裡喝著茶,微笑著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那張報上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鄉出的一張反動的煽動性報紙,經常發表誹謗性文章攻擊我。在戰爭期間,我是反戰的,戰後我曾著文,提醒人們要冷靜,忍耐,要有人性,要進行自我批評,我反對日益猖獗起來的國家主義的煽動。

  現在,有人又在報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蹩腳,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接近他的觀點的報章雜誌上的許多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來的。眾所周知,沒有人比這些陳舊思想的衛道士寫的更壞了,沒有人會寫得這樣卑鄙齷齪,會這樣粗製濫造。赫爾米娜讀了文章,從中得知,哈裡·哈勒爾是害人蟲,是個不愛祖國的傢伙,只經這種人和這種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傷感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想向不共戴天的死敵報仇作戰,那麼,這對祖國當然只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是你吧?」赫爾米娜指著報紙上我的名字問我。「你樹敵還不少呢,哈裡。你惱火嗎?」

  我把這篇文章看了幾行,全是些老花招。這些謾駡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陳詞濫調,這些年裡聽得我耳朵部長了老繭。

  「不,」我說,「我不惱火,我早就習慣了。我幾次表示過我的看法。我認為,每個國家,甚至每個人,在政治『責任問題』上都不應該渾渾噩噩地沉醉在編造的謊言中,他們都必須在自己身上檢查一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誤、延誤了什麼時機、保留著哪些陳規陋習,從而也對戰爭的爆發和世界上的其他不幸事件負有一定責任。這也許是能避免下一次戰爭的唯一道路。正是這一點,他們不能寬恕我,因為他們自己一皇帝、將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當然是完全無辜的,他們對自己毫無可以指責之處,他們誰也沒有一絲一是責任!人們可以說,除了一千多萬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下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鄰很好嗎。

  赫爾米娜,你看,這種誹謗文章雖說不會讓我生氣惱火,有時卻也使我傷心。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類報紙,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聽到的都是這種調子,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一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另一場戰爭,而下一場戰爭也許比上一次戰爭更可怕。這一切非常清楚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只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到同樣的結論。可是,誰也不願這樣做,誰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戰爭,誰也不想為自己和子女、後代避免一場死人的大廝殺。思考一個小時,檢查一下自己,捫心自問,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世界上的壞事,承擔多少責任,你看,這就沒有人願意做!於是一切都按老皇曆進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非常熱心地準備著下一次戰爭。我明白了這一點以後,我的身心就麻痹了,絕望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這一切都只是那些準備下一場屠殺的先生的裝飾品。按照人道主義原則去思考,把它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沒有用了,頭腦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已經無濟幹事——這樣做的只有兩三個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報紙、雜誌,成千次講演,公開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完全相反的東西,並且達到了目的。」

  赫爾米娜很關切地聽了我的議論。

  「是啊,」她開口說道,「你說得不錯。自然還會有戰爭,這一點用不著讀報就知道。人們當然可以為此感到傷心,可傷心也沒有用。這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反對,怎樣努力都不免一死一樣。跟死亡作鬥爭,親愛的哈裡,始終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奇妙的、可尊敬的事情,反對戰爭的鬥爭也是這樣。但是,這種鬥爭向來都只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劇罷了。」

  「這也許是真的,」我激烈地大聲喊道,『它是,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類所謂真理只能使整個生活平庸愚蠢。難道我們就該把一切都扔掉,放棄一切精神、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東西,讓虛榮心和金錢繼續發號施令,喝著啤酒,坐等下一次總動員?」

  這時,赫爾米娜奇特地看著我,這目光一方面充滿快樂、譏諷、戲德、諒解和友誼,另一方面又非常莊重、深邃、嚴肅,並充滿智慧。

  「你不用這樣,」她非常慈愛地說。「即使你知道,你的鬥爭不會成功,那你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就變得平庸和愚蠢。反過來,哈裡,如果你在為某種美好的事物和某種理想鬥爭,而認為你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倒是要平庸得多。難道理想都能達到嗎?難道我們人活著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我們活著,正是為了懼怕死亡,然後又重新愛它,正是由於它的緣故,有時這一點點生活在某一小時會顯得如此美妙。你是個孩子,哈裡。現在聽我話,跟我來,今天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今天我不想再談戰爭和報紙的事了。你呢?」

  噢,不,我也準備好了。

  我們一起走進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裡一起走路。我們挑選各種留聲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試聽唱片。當我們選到一架價廉物美的留聲機時,我想馬上把它買下,赫爾米娜卻不願意急於求成、她把我攔住了,我只好跟她一起到第二家樂器店去。在那裡我們也試了各種系列、各種大小、各種價格的留聲機,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我選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說,「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簡單些的。」

  「你這樣看?真是那樣的話,明大我們也許會看到一架同樣的留聲機擺在身一個櫥窗裡,卻便宜了二十瑞士法郎。況且,買東西也有樂趣,而使人快樂的事就該好好品味。你還得學很多東西。」

  我們讓一位夥計把留聲機送到我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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