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問她:「你是怎麼搞的,剛才突然變得像個男孩子,使我能猜出你的名字?」

  「噢,這裡的秘訣就是你自己。學識淵博的先生,你怎麼不理解?我讓你喜歡,使你覺得我重要,這是因為我對你來說好比一面鏡子,我身上有點什麼東西能給你回答,能夠理解你。本來,所有的人都應該互相成為一面鏡子,能互相回答對方的問題,互相適應。可是,像你這樣的怪人太怪了,很容易著魔,以致在別人的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東西,看不見有什麼事與他們有關。這樣一個怪人突然發現一張勝,這張臉確確實實在看著他,他在這張臉上又感覺到某種回答和相類似的東西,這時他當然非常高興!」

  「赫爾米娜,你什麼部知道,」我驚奇地喊道。「情況正像你說的那樣。可是你和我又完全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

  「這是你的感覺,」她簡短地說,「這很好。」

  現在,在她臉上——實際上,我覺得這張臉是一面魔鏡——突然掠過一屋嚴肅的烏雲,滿臉露出嚴肅悲淒的神情,像假面具上那雙無珠的空眼睛深不可測。她很不情願地、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

  「你別忘記跟我說過的話!你曾經說過,我應該命令你,對你來說服從我的一切命令是一種快樂。別忘了這一點!你要知道,小哈裡,你對我的感覺和我對你的感覺一樣,你覺得我的臉在向你回答,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在迎合你的心思,讓你信任。我對你的感覺也是這樣。上次我在黑老鷹酒館看見你進來時是那樣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幾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個人會聽我的話。他渴望我的命令!這也正是我要做的,於是我跟你搭上了話,於是我們成了朋友。」

  她說得那樣嚴肅,承受著那樣巨大的壓力,以致我無法完全跟上她的思路,我想法安慰她,引開話題。她卻只是眉毛一揚,止住我的話,咄咄逼人地看著我,用冷冷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必須言而有信,孩子,我說你必須說話算數,否則你會後悔的。你會從我這裡得到許多命令,服從這些命令,滿懷好意的命令,令人愉快的命令,你會覺得服從這些命令是一種樂趣。而且最後你還要執行我最後的命令,哈裡。」

  「我會的,」我有點兒沒有生意地說,「你給我的最後一個命令是什麼廣其實我已經預感到最後是什麼命令,天曉得為什麼。

  她好像受到一陣霜凍的襲擊似的渾身顫抖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從沉思中蘇醒過來。她的眼睛盯著我。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陰沉了。

  「我要是明智的話,最好不告訴你這個。可是我這次不想明智了,哈裡。這一次,我想做點完全不明智的事。你注意聽好!這件事你會聽了又忘,你會為它發笑,會因它而哭泣。注意,小東西。我要和你以生死作押來賭博,小兄弟,而且還沒有開始玩,就在你面前公開亮出我的牌。」

  她說這些話時,她的臉多麼漂亮,多麼與眾不同啊!她的眼睛冷靜而又明亮,眼神裡浮動著一種先知先覺的悲哀,這眼睛似乎已經忍受過一切想像得到的苦難,並對此表示過贊同。那嘴巴說話很困難,像有什麼殘疾,好像一個人被嚴寒凍僵了險時說話那樣;可是在兩片嘴唇之間,在兩個嘴角,在很少露出的舌尖的靈活運動中,卻流出甜蜜的誘人的性感,對尋歡作樂的熱切要求。在那恬靜光滑的前額上被下一結短短的黑髮,從那裡,從披著頭髮的額角上,隨著生命的呼吸,那男孩似的瓷發像波浪似的不時地朝下翻滾,並流露出一種陰陽人似的勉力。我聽著她講話,心裡很害怕,同時又像被麻醉了似地,恍恍惚惚,如醉如癡。

  「你喜歡我,」她接著說,「你喜歡我的原因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衝破了你的孤獨,正好在你要跨進地獄之門時攔住你,使你清醒。可是我對你的要求不止於此,我要從你那裡得到的要多得多。我要讓你愛我。不,別打岔,讓我說下去!你很喜歡我,這我感到了,你感謝我,可是你並不愛我。我要使你愛我,這是我的職業;我能讓男人愛我,我就是以此為生的。

  不過請你注意,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是那麼迷人可愛。我並不愛你,哈裡,正像你不愛我一樣。可是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樣。你現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為你絕望了,需要猛擊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讓你又活過來。你需要我,好去學會跳舞,學會大笑,學會生活。我需要你,並不是為了今天,而是為了以後,也是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當你愛上我時,我就會給你下我最後的命令,你會聽從的,這對你我都好。」

  她把水杯裡一枝葉脈呈綠色的紫褐色的蘭花稍許提了提,低下頭湊近蘭花凝視了一會兒。

  「你執行這個命令不會那麼容易,但是你會做的。你會完成我最後的命令,你會殺死我。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要再問我了。」

  她打住了話頭,眼光仍盯著蘭花,臉上痛苦和緊張的神色消失了,肌肉也鬆弛下來,像綻開的花蕾,漸漸舒展。突然,她的嘴唇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卻仍在癡呆呆地發愣。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長著男孩似的頭髮的腦袋,喝了一口水,這才發現,我們是坐在飯桌邊,於是很高興地大吃大喝起來。

  她這篇令人可怕的演說,我一字一句地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最後命令,我就已經猜到了,所以我聽到「你會殺死我」時,並沒有感到害怕。她說的一切,我聽起來覺得很有說服力,都是命該如此,我接受了,沒有反抗;但另一方面,儘管她說這些話時非常嚴肅,我還是覺得她說的一切並不完全能實現,並不百分之百的認真,我的靈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話,相信了這些話;我的靈魂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點點頭,並獲悉,這個如此聰明、健康和穩重的赫爾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狀態。她最後一句話還沒有出口,這整整一幕就已經蒙上一層不會實現和毫無效力的薄紗。

  無論如何,我不像赫爾米娜能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那樣毫不費力地就跳回到可能的和現實的世界中來。

  「你說我會殺死你介我問,似乎還在做夢,而她卻笑了起來,很有興味地切地的鴨肉。

  「當然,」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夠了,不談這個了,現在是吃飯時間。哈裡,請再給我要一點綠生菜!你吃不下飯?我想,所有別人天生就會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學一學。連吃飯的樂趣也得學。你瞧,孩子,這是鴨腿,把這亮晶晶的漂亮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簡直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就會饞涎欲滴,會打心眼兒裡感到既緊張又快樂,就像一個情人第一次幫助他的姑娘脫衣服時一樣。你聽懂了嗎?不懂?你真笨。注意,我給你一塊鴨腿油,你會看到的。就這樣,張開嘴!——哎,你真是個怪物!天燒得,現在他斜眼偷看別人,看他們是不是看見他怎樣從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別擔心,你這很好,我不會讓你蒙受恥辱的。如果你需要得到別人的允許才能快樂享受,那你真是個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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