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邀請了黑老鷹酒館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飯,我好不容易挨過了這段時間。星期二終於來臨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關係對我來說已經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著她一個人,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即使我對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我也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跪倒在她的腳下。我只要設想,她會失約或者忘記我的邀請,那麼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會陷於什麼狀況;那時世界又變得空無所有,日子又變得那樣灰暗,毫無價值,籠罩在我周圍的將是可怖的寧靜,死一樣的沉寂,而逃離這無聲的地獄的出路也只有一條:刮臉刀。對我來說,在這幾天,刮臉刀並沒有變得可愛一點,它一點也沒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

  這正是醜惡的東西:我萬分害怕在我脖子*開一刀,我害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堅韌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裡。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也認識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兩者之間的無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覺得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那位黑老鷹酒館嬌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懼」這個洞穴的小窗戶,一個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會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會用她結實而美麗的手輕輕地觸動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觸摸下開放出鮮花,或者分崩離析,成為一片灰燼。她從哪裡獲得這種力量,她為什麼有這種魔力,她出於什麼神秘的原因對我具有這樣深刻的意義,對此我無法想像,而且我也覺得無所謂;我無需知道這些。現在我一點不想知道,一點不想瞭解,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這樣痛苦,對我來說,最難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這裡,就因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處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處境。

  我看見這個傢伙,看見荒原狼這個畜生像一隻陷在蛛網裡的蒼蠅,看見它怎樣走向命運的決戰,怎樣被纏得緊緊地掛在蛛網裡而無力反抗,蜘蛛怎樣虎視眈眈準備撲過去一口咬住它,又一隻手怎樣在近處出現來搭救它。關於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著魔、我的神經官能症的內在聯繫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說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理智,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絕望地渴求得到的並不是知識和理解,而是經歷、決定、衝擊和飛躍。

  在那些等待約會的日子裡,我從未懷疑過我的女朋友會失信,但是到最後一天,我還是非常激動,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急不可耐地期待夜幕的降臨。一方面,這種緊張和煩躁幾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給人一種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覺:整整一天在充滿不安、擔心和熱烈的期待中來回奔走,設想晚上怎樣相遇,怎樣談話,發生什麼事情,為這次約會刮鬍子,穿衣服(非常精心,穿上新襯衣,戴上新領帶,系上新鞋帶),這對我這樣一個如夢初醒的人,對我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說來,真是想像不出的美妙利新鮮。不管這位聰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誰,不管她以何種方式跟我發生這種關係,我都以為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她來了,奇跡發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個同伴,對生活重又萌發了新的興趣!重要的是情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我任憑這股引力把我吸過去,跟著這顆星星走。

  我又見到她了,這真是難忘的一刻!當時,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適的飯館的一張小桌旁,事先我打電話預訂了桌子,其實這並沒有必要;我把給我的女友買的兩支蘭花插在水杯裡,仔細看了看菜單。我等了她好一會兒,但我感到她一定會來,我不再激動了。她終於來了,在存衣處前站住,她那淺灰色的眼睛向我沒來專注的、略帶審視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觀察堂館會怎樣對待她。感謝上帝,他彬彬有禮,既不過分親近,又不過於疏遠。他們可早已相識,她叫他愛彌爾。

  我給她蘭花,她很高興,笑了。「你太好了,哈裡。你想送我一件禮物,是吧,而你又不知道該送什麼,你不完全清楚;你可以向我饋贈多麼貴重的禮物,我是否會感到受辱,於是你就買了蘭花,這只是些花罷了,可是很貴。謝謝你。不過我要馬上告訴你,我不願接受你的饋贈。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活。噢,你完全變樣了,都認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樣難看,好像剛把你從上吊繩上解下來似的,現在你又像個人了。對了,你是否執行了我的命令?」

  「什麼命令?」

  「這麼健忘?我指的是,你現在會跳弧步舞了嗎?你對我說過,你最大的願望莫過於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歡的是聽我的話。你記起來了嗎?」

  「噢。是的,而且以後還是這樣!我這是真話!」

  「然而你還是沒有學跳舞?」

  一這能學得那麼快嗎?只用幾天時間就行嗎?」

  「當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時就能學會,波士頓華爾茲舞兩天。探戈舞當然要長一點,不過你用不著學探戈舞。」

  「可現在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

  「你也許能猜出來。你要能猜出來,我太高興了。你注意,好好看看我!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有時我的臉像男孩?比如現在?」

  不錯,我現在仔細觀看她的臉,她的話沒有錯,這是一張男孩臉。我觀看了一分鐘,這張臉開始對我說起話來,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當時的朋友,他名叫赫爾曼。有一會兒,她似乎完全變成了赫爾曼。

  「如果你是個男孩,」我驚訝地說道,「那你肯定叫赫爾曼。」

  「誰知道,也許我就是赫爾曼,我只是男扮女裝罷了。」她開玩笑似地說。

  「你叫赫爾米娜?」

  我猜中了,她滿面春風地點點頭,非常高興。上了湯,我們喝起湯來,她變得像孩子那樣快活。她身上使我喜歡、使我著迷的東西中最美妙最奇特的是,她一會兒非常嚴肅,一會兒又能一下子變得非常高興快活,使人覺得好玩;或者本來興高采烈,一下了又能嚴肅起來,而她自己卻一點沒有變形走樣,舉止像一個有才華的孩子。現在她快樂了一會兒,用狐步舞跟我打趣逗樂,甚至用腳碰我,對飯菜大加讚賞。她注意到我在穿戴上花了很多功夫,但對我的外表仍然連連加以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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