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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不,可惜我並不虔誠,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誠過,以後還想再虔誠起來。現在我可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難道虔誠還要時間?」

  「噢,是的。虔誠需要時間,甚至需要更多的東西:不受時間的約束,你既要真的虔誠,同時又在現實中生活,而且認真地對待現實:時間、金錢、奧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聖人是怎麼回事?」

  「你聽著,是這樣的。有幾個聖人我特別喜歡,如斯蒂芬,聖弗朗茲,還有其他幾個。有時,我看見他們的畫像,還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騙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樣,這些聖人的畫像也使我受不了。當我看見這樣一個又漂亮又傻氣的耶穌基督或聖弗朗茲,看見別人認為這些畫既美麗又能給人以教益啟示時,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穌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這樣俗氣的畫像就使人們滿足的話,他當時的生活,他當時受盡苦難還有什麼意思呢?然而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穌基督像和聖弗朗茲像也只不過是一幅人像,離他們真正的形象還相差甚遠,在耶穌基督看來,我心目中的耶穌像也顯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對那些討厭庸俗的複製品的感覺一樣。我跟你說這個、並不是說你對歌德像生氣發火就是對的,不。你那樣並不對。

  我說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藝術家頭腦裡總裝著各種各樣不尋常的事情,但是你們也跟別人一樣是人,我們其他人的頭腦裡也有夢想和戲謔。我已經發現,學識淵博的先生,你給我講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時,有些尷尬,你動了很多腦筋,想辦法讓一個普通姑娘聽懂你理想中的東西。可是,我現在要讓你明白,你其實不必那樣費腦筋。我能聽懂。好,到此為止!你該上床睡覺了!」

  她走了,一位年邁的僕役領我走上三樓,然後才問我有沒有行李,他聽說我沒有行李,就叫我預付他稱為「睡覺錢」的房租。接著,他帶我走過一間又舊又陪的樓梯間,進了一間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間裡有一張單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牆上掛著一把劍,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還有一個協會慶祝節日用的已經枯黃的花圈。如果只給一件睡衣,我付的錢就太多了、不過,房間裡至少還有水,有一塊毛巾。我洗了臉,就和衣躺到床上,讓燈亮著,我這才有時間思考了。現在歌德的事兒已經了結。我在夢中見到他,太好了!還有這個奇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該多好!

  她是突然闖進我的生活的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將我與世隔絕的沉濁的玻璃罩,向我伸過一隻手,一隻善良的、俊美的、溫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關的事情,我愉快地、憂慮地或緊張地回想起這些事情。突然,一扇門敞開了,生活邁過門檻向我走來。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我的靈魂本已凍僵麻木,現在又開始呼吸了,鼓起了那無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這裡來過。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對我十分友好親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對我講了聖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樣古怪乖僻,也並不孤獨,並不是病態的異乎尋常的人,並不是沒有人理解,我還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還能見到她嗎?是的,肯定能見到她,她很可信。「說話算數。」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四五個小時。十點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皺巴巴的,疲憊不堪,頭腦裡還想著昨天一些醜惡的東西,可另一方面又覺得很清醒,充滿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確回到家裡時,一點沒有懼怕的感覺,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見了「姑母」,我的房東,我很少見到她,不過她待人和藹可親,我很喜歡她。遇見她,我有點難為情;因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頭髮蓬亂,鬍子拉碴。我向她打了個招呼就想走過去。以往,我思想孤單安靜,不要別人管我,她始終很尊重我的這種要求,而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一層幕布似乎撕碎了,攔在我們之間的柵欄似乎倒塌了。她笑起來,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個晚上,哈勒爾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沒上床。您一定累極了。」

  「是的,」我回答說,我也不得不笑起來。「昨天晚上看了些

  鬧,我不想擾亂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館裡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靜和尊嚴,有時我在府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您別取笑,哈勒爾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這一點您不該做。在我家裡,您不應感到格格不入。您該生活得隨隨便便,舒舒服服。我這裡住過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們誰都安靜,很少打攪妨礙我們。現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沒有反對。我跟她進了客廳,客廳裡掛著漂亮的先祖畫像,擺著祖輩留下的家具。房東給我斟上茶,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和藹的夫人並沒有盤問我,我給她講了一些我的經歷、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認真地聽我講述,聰明的夫人聽男人們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時就露出這樣一種混合的表情。我們也談起她的外甥,她帶我走進旁邊一間房子,讓我看她外甥最近業餘做的產品——一架無線電收音機。勤勞的年輕人晚上就坐在這裡,擺弄安裝這樣一個機器,他完全沉浸在「無線」這種思想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之神的面前,技術之神終於在幾千年後發現並非常支離破碎地描述了每個思想家早就知道、並十分巧妙地利用過的東西。我們談起這些,是因為姑母略微有些虔誠,談論宗教她並不討厭。我對她說,力量與行動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術只是通過下述途徑把這一事實的一小部分帶進公眾的意識:技術為聲波設計了暫時還極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射合。

  那個古老學問的精髓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至今日並沒有被技術所注意,但是,最終它也自然會被「發現」,被心靈手巧的工程師們所掌握。也許人們會很快發現,不僅現在的、目前發生的事件和圖像經常在我們身邊流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聽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保存著,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聽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①說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離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兒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網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種憤慨譏嘲的語氣,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遊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聽著,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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