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一


  「您看,」我趕忙大聲說道,「還是我對!再也沒有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使我遺憾的了。可是,您剛才這個命令我卻無法執行。我不會跳西迷舞,也不會跳華爾茲舞、波爾卡舞,什麼舞也不會跳,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學過跳舞。您現在看到了吧,並不是一切都像您說的那樣簡單,是嗎?」

  漂亮姑娘的鮮紅嘴唇微微一笑,搖了搖梳著男孩髮式的頭。我看著她,覺得她很像我還是孩子時愛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賴斯勒,不過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頭髮是深色的。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姑娘讓我想起誰來,我只知道,她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什麼人來。

  「慢著,」她喊道。「慢著,你不會跳舞?一點不會?連一步舞也不會?而你卻說,天燒得,你已經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功夫!你這就說謊了。孩子,到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做了。嗯,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麼能說你已經作出極大努力去生活呢?」

  「可我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

  她笑了。

  「可是你學過看書寫字,對吧,學過算術,也許還學過拉丁文、法文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敢打賭,你上了十年,也許十二年的學校,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得過博士學位,會中文或西班牙文。是不是?你瞧。可你卻沒有花那麼一點時間和錢學幾個鐘點的舞!真是的!」

  我為自己辯解。「這是我父母的事。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學所有這些玩意兒。可他們沒有讓我學跳舞,當時在我們那裡不時興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從未跳過舞。」

  她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蔑視,臉上也露出使我想起少年時代的神色。

  「是這樣,責任在父母。你是否也問過他們,今天晚是否允許你到黑老鷹酒館?你問了嗎?你說他們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說由於服從,你年輕時不曾想學過跳舞,這我不管!雖然我不相信你當時是個模範兒童。可是後來呢……後來這麼長的歲月你都幹什麼了?」

  「唉,」我坦白地說,「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看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難又複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沒有學過?沒有時間?沒有興趣?那好吧,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後來你就擺出一副樣子,好像你已嘗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後什麼也沒有找到,不行,這可不行!」

  「您別責駡我了,」我請求道。「我已經知道,我瘋了。」

  「哈,得了,別給我走調調!你根本沒有瘋,教授先生,應該說,你太過於清醒了!我覺得,你太聰明了,真的像個教授。來,再吃個小麵包!吃完你接著講。」

  她又要了一個小麵包,在上頭撒上一點鹽,塗上一點芥末著,切下一小塊留給自己,那大半個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麼都行,我都會去做。服從某個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根究底地問,讓他發號施令,讓他申斥,倒也蠻不錯。要是幾個小時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這麼做,我就省去許多煩惱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好,否則,許多東西也就讓它溜過去了。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裡。」

  「哈裡?是個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個孩子,哈裡,儘管你有些頭髮已經灰白。你是個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頭髮多亂!難道你沒有妻子,沒有情人?」

  「我沒有妻子了,我們已經離婚。情人有一個,不過她不住在這裡,我很少見她,我們不太合得來。」

  她輕輕地吹起口哨來。

  「沒有人留在你身邊,看來你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不過,現在請告訴我,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使你這樣神魂顛倒地在外頭亂跑亂撞?吵架了?輸了錢了?」

  這可很難回答。

  「你聽我說,」我開始講起來。「原本是小事一樁。我被人請去作客,請我的是個教授,我自己其實並不是教授,本來我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這種事我已經不會了。我剛走進房子時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鍋,我掛帽子時就想起,過不了一會兒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剛才說了,是在教授家裡,桌子上隨隨便便放著一幅蝕版畫,一幅討厭的畫惹我生氣……」

  她打斷我的話問道:「什麼樣的畫?為什麼惹你生氣?」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您知道,詩人歌德。可是畫得不像歌德本來的樣子。當然,他到底什麼樣子,現在的人知道得並不確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現代的某個畫家根據他對歌德的想像畫的,這幅畫使我惱火,我看著太不順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聽明白了我的話。」

  「毫無問題,你不用擔心,講下去好了。」

  「在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見就不一致;他跟幾乎所有教授一樣;是個愛國主義者,戰爭期間他著實出了一把力,幫著欺騙老百姓,當然,他真以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實意的。而我是反對戰爭的。噯,不說它了,我還是往下講吧。我根本就用不著看這幅畫……」

  「你是用不著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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