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看不見有逃脫這可怕的結局的出路。今天,在絕望與膽怯之間的鬥爭中,如果膽怯戰勝了絕望,那麼明滅絕望會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並已由於自我蔑視,絕望會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臉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後終於下了手。與其這樣,還不如今天就幹!好像對一個膽怯的孩子那樣,我理智地對自己這樣說,可是孩子不聽,他跑開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無形的力量又拉著我在城裡亂跑,在我住宅周圍繞大圈子,我始終想著回家,又始終延宕著。我不時留戀不舍地呆在某個小酒店裡,喝一兩杯酒,然後又繼續逛蕩,圍著日的地、圍著刮臉刀、圍著死神繞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爾在長凳上、在井沿或門旁屋角的擋車石上坐上片刻,聽見我的心臟在激烈跳動,擦去額上的汗,心中充滿死亡的恐懼,又懷著求生的熱望繼續跑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逛到深夜,來到郊區一個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進了一家酒館,從酒館的窗戶裡傳出節奏明快強烈的舞曲。我往裡走的時候,看見門上掛著一塊舊牌子:黑老鷹。今天,這裡是通宵娛樂,吵吵嚷嚷的擠滿了人,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後面的店堂裡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廳,這裡都是些普通的顧客,有的還穿得很破舊,而後面舞廳裡看得見有一些穿著講究、打扮標緻的人。我被擠到櫃檯旁的一張桌子上。一位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牆的長凳上,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頭髮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見我走近,便專注友好地打量起我,一邊微笑著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一個位子。

  「我可以坐嗎?」我問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下。

  「當然可以,」她說。「你是誰?」

  「謝謝,」我說。「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能,我要留在這裡,如果您允許,我要留在您這裡。啊,不行,我不能回家。」

  她點了點頭,仿佛理解我似的;點頭時,我看了看她那從前額垂到耳邊的我發,我發現,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從那邊傳來刺耳的音樂,櫃檯旁,女招待匆匆地大聲報著誰訂的飯菜。

  「你儘管留在這裡好了。」她說話的聲音使我覺得舒服。「你為什麼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去。家裡有什麼事情在等著我。啊,不行,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那就讓它等著好了,你就留在這裡吧。來,先把眼鏡擦一擦,你都什麼也看不見了。好,把你的手絹給我。我們喝點什麼?喝點勃良第酒嗎?」

  她給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面貌。她臉色蒼白,肌肉結實,嘴唇抹得鮮紅,一雙灰眼睛明亮有神,光光的前額顯得很冷靜。耳朵旁短短的播發低垂。她善意而略帶譏嘲地照料著我,叫了酒,跟我碰杯。碰了杯,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

  「我的天,你從哪兒來?你這副樣子好像是徒步從巴黎來似的。穿這樣的鞋怎麼能來參加舞會!」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隨她說。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很驚訝,這類年輕的姑娘我向來是回避的,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們。而此刻,她對我的照顧時我來說卻恰恰十分需要,從此她每時每刻都這樣對待我。她正像我所需要的那樣愛護我,又像我所需要的那樣嘲諷我。她要了一份塗黃油的麵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酒,叫我喝,但要我不要喝得太快。接著她稱讚我聽話。

  「你真聽話,」她鼓勵我。「你不使人感到為難。我敢打賭,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不對?」

  「是的,您贏了。這您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什麼藝術。服從就像吃飯喝水,誰長時間缺少它,對他來說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很願意。您什麼都知道。」

  「你真是快人快語。也許,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你家裡等著你的是什麼,你害怕的是什麼。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用不著談它了,是吧?簡直是胡鬧!一個人要麼上吊,那麼他就去上吊好了,他總有他的理由;要麼就活著,活著,他就得為生活操心。哪裡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片

  「噢,」我脫口喊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說真的,我為生活夠操心的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而活著要難得多!天知道,這有多難!

  「好了,你會看到,活著容易得很。我們已經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走,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它真該刷一刷了。然後你跟我跳個西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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