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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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首先,為了歌德,那幅畫使我難受,我十分喜愛歌德。其次,我當時想,咳,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這樣感覺的:我現在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把他們看作我的同類,我想,他們也許差不多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會差不多跟我一樣想像歌德是什麼樣的人,可他們家裡卻放著這樣一張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覺得它美極了,一點沒有注意到,這幅畫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們覺得那幅畫美妙無比,他們自然可以那樣看,這倒也隨他們的便,可是我對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們的全部友誼,跟他們休戚與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為烏有了。況且,跟他們的友誼原本就不深。這一來,我又惱又悲,發現我完全孤獨了,沒有人理解我。您懂嗎?」 「這很容易懂,哈裡。後來呢?你拿起畫向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了?」 「沒有,我罵了他們,跑開了。我想問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沒有媽媽安慰或者數落你這個傻孩子。唉,哈裡。我幾乎為你感到難過,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這一點。她斟了一杯酒讓我喝。說真的,她對我像媽媽。可我看見,她多麼年輕漂亮。 她又開始說起來:「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裡很喜歡他,歌德當時的模樣怎樣,哈裡想像得很美,他有權這樣想像,對吧?而同樣愛慕歌德、給他畫像的畫家倒沒有想像的權利,那教授也沒有這個權利,而且根本就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合哈裡的心意,他不能忍受,於是他不得不咒駡,跑開!要是他聰明一點的話,就會對畫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瘋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們的臉扔過去。可是,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裡。這是個很可笑的故事。它讓我發笑。停一停,別喝得這麼急!勃民第酒要慢慢喝,喝快了使人發熱。你呀真是個小孩子,什麼都得告訴你。」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歲的家庭女教師那樣嚴厲,那樣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滿意地懇求她道,「請您告訴我一切吧!」 「要我告訴你什麼?」 「您想說的一切。」 「好吧,我給你講一些。整整一個小時了,你聽見我跟你說話都用『你』稱呼,而你總用『您』稱呼我。你總講拉丁文、希臘文,總把事情講得儘量複雜!如果一位姑娘用『你』稱呼,你也不厭惡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說話好了。好了,你這又學了一點新東西。其次,半個小時前,我聽說你叫哈裡。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我問了你。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們下次見面時,你可以再問。今天我不會告訴你了。好了,現在我要跳舞去了。」 她做了個要站起來的姿勢。突然,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我害怕她會走開,撇下我一個人,那樣一切又都會恢復原狀。像暫時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來,像突然著了火一樣,在這一瞬間,害怕與恐懼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記等著我的事情嗎?難道情況有了什麼變化? 「等一等,」我大聲懇求道,「您別……你別走開!當然你可以跳舞,你愛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別離開太久了,你再回來,再回來!」 她一邊笑一邊站起身。她站著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高,她很苗條,但不高。她又讓我想起那個人來…想起的是誰呢?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還回來嗎?」 「我還回來的,不過可能要過一會兒才回來,過半個小時,也許過一個小時。聽我說,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你需要睡眠。」 我給她讓出位子,她走了;她的裙子掠過我的膝蓋,一邊走一邊用一面小圓鏡子照了照臉,眉毛一揚,用一個小粉撲擦了擦下巴,隨後進舞廳消失了。我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我都不認識,男人們拍著煙,大理石的桌子上撒滿了啤酒,到處是吵吵嚷嚷和尖利的怪叫聲,隔壁傳來舞曲聲。她說了,我該睡覺。啊,老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黃鼠狼還膽怯!在這種、「集市似的場所,坐在桌邊,在叮噹亂響的啤酒杯之間我能睡覺嗎?我呷了一口酒,從衣袋裡拿出一支雪茄,看看周圍誰有火柴,其實我一點不想抽煙,於是便把煙放到桌子上。她曾對我說過,「閉上眼睛」。天曉得,這個姑娘怎麼生就這麼一副好嗓音,這樣深沉,這樣慈愛。 服從這聲音真好,我已經體會到了。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到牆上,聽著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在我周圍轟響,她怎麼會想起叫我在這個地方睡覺,對這個想法我覺得有些好笑,決定到舞廳門旁去,向舞廳裡看一眼——我該看看我那美麗的姑娘怎樣跳舞——在椅子下動了動腳,這才覺得我跑了幾個小時乏得要命,就沒有起來。一會兒,我就忠實地執行慈母般的命令,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而且做起夢來,這個夢比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裡做的夢都更清楚、更美妙。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坐在一間舊式前廳裡等著。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見一位閣下,後來我想起這位閣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見。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裡,我的身份是一家雜誌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此外,我剛才看見一隻蠍子想從我的腿上往上爬,這也使我稍感不安。我抖了抖腿,想把這只黑色的小爬蟲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裡,我哪兒也不敢去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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