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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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進餐室。我搜索枯腸,盡力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問點無關緊要的事情。我邊說邊吃,比平時吃得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了。我不斷地想,我的天哪,我們幹嗎要這樣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並不覺得舒服,不管是由於我給人一種麻木遲滯的印象也好,還是他們家裡本來就有不高興的事,我覺得他們是費很大勁兒才裝出這麼活躍的。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卻無法給予誠實的答覆,很快我就說了一大通謊話,每說一個字都得拼命忍住噁心。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講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儀式。可是我的語氣不對頭,我的幽默一開始就讓人掃興,我們越來越談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點,我們三個人都不怎麼說話了。 我們回到先頭那間屋子,在那裡喝咖啡,喝燒酒,一也許這會幫助我們恢復一點情緒。但那位大詩人又映入我的眼簾,雖然他是放在旁邊的五斗櫃上我始終擺脫不了他,我聽見內心那警告的聲音,但還是把那幅畫拿到了手裡,開始與詩人爭論起來。我完全被這種感情支配了:現在的情況無法忍受,我只有兩條路,要麼提起主人的興趣,感動他們,讓他們與我的話發生共鳴,要麼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說:「但願歌德並不是真的這個樣子!你看他這副自負高貴的模樣!他擺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諸君眉來眼去,他表面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心裡卻非常纏綿傷感!他肯定有許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我也常常對這位傲慢的老頭有許多不滿,但是把他畫成這個樣子,這可不行,這也太過分了。」 主婦再次斟滿咖啡,哭喪著臉匆匆走出房間,她丈夫既難堪又氣忿地開了口,說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別喜愛它。「即使您從客觀上說是對的,您也不能說得這樣尖刻。況且,您說的話是否對,我有不同看法。」 「這您說得對,」我承認。「可惜,我說話總愛尖刻、好走極端,這是我的習慣,我的毛病。不過,歌德自己情緒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這位可愛的、庸俗的沙龍歌德自然永遠不會說一句直截了當的刻薄話。我請您和夫人原諒,請您告訴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時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教授有點難堪,又提出幾點不同意見,一再說,我們以前的談話是多麼有意思,多麼有啟發,我有關米特拉斯和訖哩 什那的推測當時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謝,說這些話自然很親切友好,但遺憾的是,我對訖哩什那的興趣以及談論科學的樂趣已經消失殆盡。今天,我多次欺騙了他,比如,我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幾天,而是好幾個月了,我獨來獨往,已經不適合與體面人家打交道,因為我的情緒越來越壞,又患有痛風,況且大部分時間又喝醉酒。另外,為了趕快把事情了結,而且至少離開時不再說謊,我不得不告訴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傷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張反動報紙對哈勒爾的意見所持的愚蠢而固執的態度,這種態度與學者的身份是不相稱的,那些無所事事的軍官才這麼看。那個「壞蛋一,那個不愛祖國的傢伙哈勒爾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這為數不多的有思維能力的人主張理智,熱愛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熱地煽動一場新的戰爭,這對我們祖國、對世界反而會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辭! 說完,我站起身,告辭了歌德和教授,走到過道裡,從衣帽鈞。取下我的東西、離開了這位房子。在我的心靈深處,幸災樂禍的荒原狼高聲嚎叫,在兩個哈裡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很快就明白,這一個小時不愉快的談話對我來說比對惱火的教授意義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場氣,而對我說來,這個小時意味著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逃跑,意味著向講道德的世界、向有學識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別,荒原糧完全勝利了。這是作為逃兵和失敗者的告別,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產,這是一次沒有安慰、沒有優越感、沒有幽默的告別。 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鄉、市民性、風俗習慣和博學告別的方式無異於患胃潰瘍的人向烤豬肉告別。我在街燈下狂奔,既生氣又悲哀萬分。這一天從早到晚,從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談話,整整一天多麼索然無味,多麼令人羞愧,多麼兇險啊!這都為了什麼?什麼原因?再過這種日子,再受這種罪,難道還有意義嗎?沒有意義了!那麼今天晚上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吧。回家吧,哈裡,快回去割斷喉管!這一天你等得夠久了。 我為痛苦所驅使,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在好人家裡褻瀆他們客廳裡的裝飾品,這太不應該了,太不體面太不禮貌了。可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這種溫文爾雅、虛偽說謊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來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獨的生活,我自己的社會也已變得無比可恨,令人作嘔,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獄裡透不過氣來,手腳亂伸亂抓地掙扎。你看,哪裡還有什麼出路?沒有出路了。噢,父親,母親,噢,我那遙遠而聖潔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萬千歡樂、工作和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連悔恨也都無影無蹤,留給我的只有厭惡和痛苦。我仿佛覺得。好賴必須活著這一點從來沒有像這個小時那樣使我痛苦。 我在郊區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裡休息片刻,喝了點水和法國白蘭地,然後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裡胡跑亂撞,穿過又陡又彎的老城區的大街小巷,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我閃過一個念頭:離開此地!我走進火車站,凝神看了看牆上的行車時刻表,喝了點酒,試圖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害怕這個魔影。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斗室中去,要我萬分失望而又只能一聲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幾個小時,我也逃脫不了這個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門,走到放著書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掛著我愛人的照片的沙發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臉刀,割斷我喉管的那一瞬間。這樣一幅圖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那最可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我面對死亡,恐懼萬分。雖然我看不見別的出路,雖然厭惡、庸苦和絕望在我周圍堆積如山,雖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臨死的最後一刹那,想到用涼颼颼的刀片切開自己的肉體,我心中便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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