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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兩個哈裡一吵,教授就幾乎給忘了;突然,我討厭他了,我趕忙擺脫開他。」我久久地看他怎樣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信徒的善良而有些可笑的步伐,沿著光禿的大道逐漸遠去。我的內心掀起了一場大戰,我機械地反復屈伸僵硬的手指,與暗地裡使人疼痛的痛風病搏鬥著,我不得不承認,我受騙上當了,我已經接受了七點半去吃飯的邀請,這樣,、就把這次邀請連同一切客套的繁文縟節、科學的閒談、對他人家庭幸福的觀察全都承擔了下來。我惱火地回到家裡,把白蘭地和水摻和到一起,就著水酒吃下鎮痛藥,然後躺到長沙發上看書。

  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遊記》,這是一本十八世紀的圖書,寫得十分動人,突然我又想起教授的邀請,我還沒有刮臉,還得穿衣服。天燒得,我為什麼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哈裡。起來吧,放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刮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享受與人打交道的樂趣吧!我一邊擦肥皂,一邊想起墓地上的那個肮髒的土穴,今天,一位不認識的死者被放進這個墓穴。我也想起那些基督徒兄弟姊妹感到無聊而緊皺著的臉,可是我卻笑不出來。那裡,在那肮髒的默士墓穴裡,在牧師發表愚蠢而令人難堪的演說時,在送葬人又笨又窘的表情裡,在所有這些鐵皮、大理石的十字架和墓碑構成的不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裡,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裡,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裡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裡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態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裡;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裡。

  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裡,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紮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不過是刻在鏽跡斑斑的鐵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著那些窘態百出、說謊騙人的致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板,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說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麼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著,在墓旁站立。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並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著又把戴了不久的乾淨領子換下。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哈裡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說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說是振奮人心的。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致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裡的願望。

  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並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確,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而不像我這種脫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

  即使我在這短短幾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說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麼我就是在說謊,在做壞事。

  那個晚上天氣挺不錯。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著窗戶。我心裡想,他就住在這裡,年復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繫,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僕),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經歷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只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爭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羡慕。

  我振作了一下。走了過去,一穿著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確地注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麼地方。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我沒有禱告,也沒有合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著放在圓桌上。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髮式出眾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眾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悽楚。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悽楚這一特點上特別下了功夫。

  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說是演員的特徵,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確確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穌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裡這幅畫大概並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適,也許只是由於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之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沖著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裡不是我呆的地方。這裡是溫文爾雅的先師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這時主人走進來,我也許就會成功地找出可信的藉口撤退。可是進來的是他的夫人,我只好聽憑命運的安排,我預感到大難臨頭。我們互相問候,不協調的事兒接壤而來。夫人祝賀我氣色好,而我自己非常清楚,我們上次見面後的這些年裡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一陣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然後她問我的妻子可好,我只得老實告訴她,我妻子已經離開我,我們離婚了。教授跨進房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他也熱烈地歡迎我。很快就表明情況是如何可笑。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這是他訂閱的,是軍國主義和主戰派的報紙。他跟我握過手後,指著報紙對我說,報紙上讀到了一個政論家,他與我同姓,也叫哈勒爾,他肯定是個講小子,是個不愛祖國的傢伙,他曾拿皇帝尋開心,他聲言。

  他的祖國和敵國一樣要對戰爭的爆發承擔責任。這是什麼混蛋!哎,這兒夠他瞧的了,編輯部把這個害蟲狠狠批了一通,駁得他體無完膚。他看我對這個題目毫無興趣,我們就談起別的問題。他們夫妻兩個事先真的都沒有想到,那個可惡的人會坐在他們面前,而且如此可惡的人就是我本人。當然,幹嗎要大聲張揚,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還會有什麼愉快呢。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教授談起賣國賊哈勒爾的一瞬間,我心裡升起一種沮喪和絕望的難受感覺,自從目睹了那一幕出殯情景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最後變成了強大的壓力。變成了身體(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變成了非常可怕的命運所系之感。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窺視我、有什麼危險悄悄地從後面向我靠近。幸好僕人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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