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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她把她的出遊和結果如實地說了;我的主人,雖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來譴責的眼光,卻一語不發,直等她說完。然後他把她拉到跟前,問她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把林惇住在鄰近的事瞞住她!難道她以為那只是不讓她去享受那毫無害處的快樂嗎?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回答。

  「那麼你相信我關心我自己勝過關心你啦,凱蒂?」他說。

  「不,那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而是因為希刺克厲夫先生不喜歡我;他是一個最兇惡的人,喜歡陷害和毀掉他所恨的人,只要這些人給了他一點點機會。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來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觸;我也知道他為了我的緣故就會痛恨你,所以就是為了你自己好,沒有別的,我才提防著讓你不再看見林惇。我原想等你長大點的時候再跟你解釋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來了。」

  「可是希刺克厲夫先生挺誠懇的,爸爸。」凱瑟琳說。一點也沒有被說服。「而且他並不反對我們見面;他說什麼時候我高興,我就可以去他家,就是要我絕對不能告訴你,因為你跟他吵過,不能饒恕他娶了伊莎貝拉姑姑。你真的不肯。你才是該受責備的人哩;他是願意讓我們作朋友的,至少是林惇和我;而你就不。」

  我的主人看出來她不相信他所說的關於她姑夫的狠毒的話,便把希刺克厲夫對伊莎貝拉的行為,以及呼嘯山莊如何變成他的產業,都草草地說了個梗概。他不能將這事說得太多;因為即使他說了一點點,卻仍然感到自林惇夫人死後所佔據在他心上的那種對過去的仇人的恐怖與痛恨之感。『要不是因為他,她也許還會活著!』這是他經常有的痛苦的念頭;在他眼中,希刺克厲夫就仿佛是一個殺人犯。凱蒂小姐——完全沒接觸過任何罪惡的行徑,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氣或輕率而引起的不聽話,誤解,或發發脾氣而已。而總是當天犯了,當天就會改過——因此對於人的心靈深處能夠盤算和隱藏報復心達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實現他的計劃卻毫無悔恨之念,這點使凱瑟琳大為驚奇。這種對人性的新看法,仿佛給她很深的印象,並且使她震動——直到現在為止,這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學習與思考範圍之外的——因此埃德加先生認為沒有必要再談這題目了。他只是又說了一句:

  「今後你就會知道,親愛的,為什麼我希望你躲開他的房子和他的家了;現在你去作你往常的事,照舊去玩吧,別再想這些了!」

  凱瑟琳親了親她父親,安靜地坐下來讀她的功課,跟平常一樣,讀了兩小時。然後她陪他到園林走走,一整天和平常一樣地過去了。但是到晚上,當她回到她的房間裡去休息,我去幫她脫衣服時,我發現她跪在床邊哭著。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著。「要是你有過真正的悲哀,你就會覺得你為了這點小彆扭掉眼淚是可恥的了。你從來沒有過一點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凱瑟琳小姐。假定說,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麼你將感到怎麼樣呢?把現在的情況和這麼一種苦惱比較一下,你就該感謝你已經有了朋友,不要再貪多啦。」

  「我不是為自己哭,艾倫,」她回答,「是為他。他希望明天再看見我的。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著我,而我又不會去!」

  「無聊!」我說,「你以為他也在想你嗎?他不是有哈裡頓作伴嗎?一百個人裡也不會有一個為著失去一個才見過兩次——只是兩個下午的親戚而落淚的。林惇可會猜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才不會再為你煩惱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寫個短信告訴他我為什麼不能去了呢?」她問,站起來了。「就把我答應借給他的書送去?他的書沒我的好,在我告訴他我的書是多有趣的時候,他非常想看看這些呢。我不可以嗎,艾倫?」

  「不行,真的不行!」我決斷地回答。「這樣他又要寫信給你,那可就永遠沒完沒了啦。不,凱瑟琳小姐,必須完全斷絕來往:爸爸這麼希望,我就得照這麼辦。」

  「可一張小紙條怎麼能——?」她又開口了,作出一臉的懇求相。

  「別胡扯啦!」我打斷她。「我們不要再談你的小紙條啦。

  上床去吧。」

  她對我作出非常淘氣的表情,淘氣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極不高興地用被把她蓋好,把她的門關上;但是,半路又後悔了,我輕輕地走回頭,瞧!小姐站在桌邊,她面前是一張白紙,手裡拿一支鉛筆,我一進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來。

  「你找不到人給你送去,凱瑟琳,」我說,「就算你寫的話,現在我可要熄掉你的蠟燭了。」

  我把熄燭帽放在火苗上的時候,手上被打了一下,還聽見一聲急躁的「彆扭東西」!然後我又離開了她,她在一種最壞的、最乖張的心情中上了門閂。信還是寫了,而且由村裡來的一個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當時我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幾個星期過去了,凱蒂的脾氣也平復下來;不過她變得特別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而且往往在她看書的時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會一驚,伏在書本上,顯然想蓋住那書。我看出在書頁中有散張的紙邊露出來。她還有個詭計,就是一清早就下樓,在廚房裡留連不去,好像她正在等著什麼東西到來似的,在圖書室的一個書櫥中,她有一個小抽屜:她常翻騰好半天,走開的時候總特別小心地把抽屜的鑰匙帶著。

  一天,她正在翻這個抽屜時,我看見最近放在裡面的玩具和零碎全變成一張張折好的紙張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來了,我決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寶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穩地在樓上時,我就在我這串家用鑰匙裡搜索著,找出一把可以開抽屜鎖的鑰匙。一打開抽屜,我就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我的圍裙裡,再帶到我自己的屋子裡從容地檢查著。雖然我早就疑心,可我仍然驚訝地發現原來是一大堆信件——一定是差不多每天一封——從林惇·希刺克厲夫來的:都是她寫去的信的回信。早期的信寫得拘謹而短;但是漸漸地,這些信發展成內容豐富的情書了,寫得很笨拙,這就作者的年齡來說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據我想是從一個比較有經驗的人那裡借來的。有些信使我感到簡直古怪,混雜著熱情和平淡;以強烈的情感開始,結尾卻是矯揉造作的、囉嗦的筆調,如一個中學生寫給他的一個幻想的、不真實的情人一樣。這些能否滿足凱蒂,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來是非常沒有價值的廢物。翻閱過我認為該翻的一些信件之後,我將這些用手絹包起來,放在一邊,重新鎖上這個空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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