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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十五章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更接近了健康和春天!我現在已經聽完了我的鄰人的全部歷史,因為這位管家可以從比較重要的工作中騰出空閒常來坐坐。我要用她自己的話繼續講下去,只是壓縮一點。總的說,她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我可不認為我能把她的風格改得更好。

  晚上,(她說):就是我去山莊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希刺克厲夫先生又在附近,就像是我看到了他;我不出去,因為我還把他的信擱在口袋裡,而且不願再被嚇唬或被揶揄了。我決定現在不交這信,一直等到我主人到什麼地方去後再說,因為我拿不准凱瑟琳收到這信後會怎麼樣。結果是,這信過了三天才到她的手裡。第四天是星期日,等到全家都去教堂後,我就把信帶到她屋裡。還有一個男僕留下來同我看家。我們經常在做禮拜時把門鎖住,可是那天天氣是這麼溫暖宜人,我就把門都大開,而且,我既然知道誰會來,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就告訴我的同伴的說女主人非常想吃桔子,他得跑到村裡去買幾個,明天再付錢。他走了,我就上了樓。

  林惇夫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衣服,和往常一樣,坐在一個敞開著窗子的凹處,肩上披著一條薄薄的肩巾。她那厚厚的長髮在她初病時曾剪去一點,現在她簡單地梳梳,聽其自然地披在她的鬢角和頸子上。正如我告訴過希刺克厲夫的一樣,她的外表是改變了;但當她是寧靜的時候,在這種變化中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裡的亮光已經變成一種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她的眼睛不再給人這種印象:她是在望著她四周的東西;而是顯現出總是在凝視著遠方,遙遠的地方——你可以說是望著世外。還有她臉上的蒼白——她恢復之後,那種憔悴的面貌是消失了——還有從她心境中所產生的特別表情,雖然很淒慘地暗示了原因,卻使她格外令人愛憐;這些現象——對於我,我知道,對於別的看見她的人都必然認為——足以反駁那些說是正在康復的明證,卻標明她是註定要凋謝了。

  一本書擺在她面前的窗臺上,打開著,簡直令人感覺不到的風間或掀動著書頁。我相信是林惇放在那兒的:因為她從來不想讀書,或幹任何事,他得花上許多鐘頭來引她注意那些以前曾使她愉快的事物。她明白他的目的,在她心情較好時,就溫和地聽他擺佈;只是時不時地壓下一聲疲倦的歎息,表示這些是沒有用的,到最後就用最悲慘的微笑和親吻來制止他。在其他時候,她就突然轉身,用手掩著臉,或者甚至憤怒地把他推開;然後他就小心翼翼地讓她自己待著,因為他確信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了。

  吉默吞的鐘還在響著;山谷裡那漲滿了的水溪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非常悅耳。這美妙的聲音代替了現在還沒有到來的夏日樹葉颯颯聲,等到樹上生了果子,這聲音就湮沒了田莊附近的那種音樂。在呼嘯山莊附近,在風雪或雨季之後的平靜日子裡,這小溪總是這樣響著的。在凱瑟琳傾聽時,那就是,如果她是在想著或傾聽著的話;她所想的就是呼嘯山莊!可是她有著我以前提到過的那種茫然的、捉摸不到的神氣,這表明她的耳朵或眼睛簡直不能辨識任何外界的東西。

  「有你一封信,林惇夫人,」我說,輕輕把信塞進她擺在膝上的一隻手裡。「你得馬上看它,因為等著回信呢。我把封漆打開好嗎?」「好吧,」她回答,沒改變她的目光的方向。我打開它——信很短。「現在,」我接著說,「看吧。」她縮回她的手,任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懷裡,站著等她樂意朝下面看看的時候;可是她總是不動,終於我說——

  「要我唸嗎,太太?是從希刺克厲夫先生那兒來的。」

  她一驚,露出一種因回憶而苦惱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拿起信,仿佛是在閱讀;當她看到簽名的地方,她歎息著;但我還是發現她並沒有領會到裡面的意思,因為我急著要聽她的回信,她卻只指著署名,帶著悲哀的、疑問的熱切神情盯著我。

  「唉,他想見見你,」我說,心想她需要一個人給她解釋,「這時候他在花園裡,急想知道我將給他帶去什麼樣的回信呢」。

  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躺在下面向陽的草地上的一隻大狗豎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後耳朵又向後平下去。它搖搖尾巴算是宣佈有人來了,而且它不把這個人當作陌生人看待。林惇夫人向前探身,上氣不接下氣地傾聽著。過了一分鐘,有腳步聲穿過大廳;這開著門的房子對於希刺克厲夫是太誘惑了,他不能不走進來:大概他以為我有意不履行諾言,就決定隨心所欲地大膽行事了。凱瑟琳帶著緊張的熱切神情,盯著她臥房的門口。他並沒有馬上發現應該走進哪間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進來,可是我還沒走到門口,他已經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自己懷裡了。

  有五分鐘左右,他沒說話,也沒放鬆他的擁抱,在這段時間我敢說他給予的吻比他有生以來所給的還多: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由於真正的悲痛,簡直不能直瞅她的臉!他一看見她,就跟我同樣地確信,她是沒有最後復原的希望了——她命中註定,一定要死了。

  「啊,凱蒂!啊,我的命!我怎麼受得了啊?」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那聲調並不想掩飾他的絕望。現在他這麼熱切地盯著她,他的凝視是這麼熱烈,我想他會流淚的。但是那對眼睛卻燃燒著極度的痛苦:並沒化作淚水。

  「現在還要怎麼樣呢?」凱瑟琳說,向後仰著,以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回答他的凝視:她的性子不過是她那時常變動的精神狀態的風信標而已。「你和埃德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刺克厲夫!你們都為那件事來向我哀告,好像你們才是該被憐憫的人!我不會憐憫你的,我才不。你已經害了我——而且,我想,還因此心滿意足吧。你多強壯呀!我死後你還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刺克厲夫本來是用一條腿跪下來摟著她的。他想站起來,可是她抓著他的頭髮,又把他按下去。

  「但願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著說,「一直到我們兩個都死掉!我不應該管你受什麼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為什麼不該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會忘掉我嗎?等我埋在上裡的時候,你會快樂嗎?二十年後你會不會說,『那是凱瑟琳·恩蕭的墳。很久以前我愛過她,而且為了失去她而難過;可是這都過去了。那以後我又愛過好多人:我的孩子對於我可比她要親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時候,我不會因為我要去她那兒就高興:我會很難過,因為我得離開他們了!』你會不會這麼說呢,希刺克厲夫?」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樣地發瘋吧,」他叫,扭開他的頭,咬著牙。

  在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來,這兩個人形成了一幅奇異而可怕的圖畫。凱瑟琳很有理由認為天堂對於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隨同她的肉體一起拋開。在她現在的面容上,那白白的雙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閃爍的眼睛都顯出一種狂野的要復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緊的手指中間還留有她剛才抓住的一把頭髮。至於她的同伴,他一隻手撐住自己,一隻手握著她的胳膊;他對她那種溫存,對於她當時的健康狀況是很不適合的。在他鬆手時,我看見在那沒有血色的皮膚上留下了四條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他兇暴地追問著,「在你要死的時候還這樣跟我說話?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裡,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後,將要永遠更深地齧食著我?你明知道你說的我害死你的話是說謊;而且,凱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獄的折磨裡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我不會得到安息的,」凱瑟琳哀哭著,感到她身體的衰弱,因為在這場過度的激動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規則地跳動著,甚至跳得能覺察出來。她說不出話來,直到這陣激動過去,才又接著說,稍微溫和一些了。

  「我並不願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還大,希刺克厲夫。我只願我們永遠不分離:如果我有一句話使你今後難過,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樣的難過,看在我自己的份上,饒恕我吧!過來,再跪下去!你一生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氣,那今後你想起你的氣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話更難受!你不肯再過來嗎?來呀!」

  希刺克厲夫走到她椅子背後,向前探身,卻讓她看不見他那因激動而變得發青的臉。她回過頭望他;他不許她看;他突然轉身,走到爐邊,站在那兒,沉默著,背對著我們。林惇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她心裡都喚起一種新的感情。在一陣沉默和長久的凝視之後,她又講話了;帶著憤慨的失望聲調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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