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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這是他給她畫的肖像。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相愛在一起,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地分離。他把畫像拿在手上瞧著,但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留下的這畫像本來已被剪成碎片,但現在卻是完完整整的。

  「傑勒德,他們本把它剪成了碎片。但愛情的力量卻藐視他們刀剪的能耐。

  「我在這彌留之際哀求你讓這幅畫像永遠懸掛在你眼前。

  「我聽說得了鼠疫不出斑疹死去的人,要在死後身上才出現斑疹。啊,我不能忍受你記得最後看到的我竟是那種可怕的樣子。所以,我求你當我一斷氣的時候,就把這塊手絹蓋在我臉上,直到我們在天上團圓以前,別再看我一眼。反正我們是後會有期的。啊,求你答應我。」

  「我答應。」傑勒德啜泣著說道。

  「你只消看這張畫像就行了。原諒我吧,我畢竟是個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面容在你的記憶中留下醜惡的印象。我要你回憶中的我仍然是既忠實又美麗。你曾經有一兩次把我叫做天使,這未免太過分了!我一再對你說我不是什麼天使,只是一個可憐的單純的女人,有時候看問題比你更清楚一點,因為她目光十分短淺,而且她深深地愛你,除你以外從沒愛過別的男人。如今在她彌留之際求你嬌嬌她,答應她這個請求。」

  「我答應,我答應。你的每句話,每個願望都是神聖的。」

  「祝福你!祝福你!要是你答應這樣做,那麼,即使我的眼睛已被疫病搞得模糊不清,幾乎已看不見你,即使我的嘴唇怕傳染你,不能再親吻你,但它們仍將像我們都還年輕,你熱愛我的時候那樣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的眼前。」

  「瑪格麗特啊,說什麼像過去愛你的時候那樣!你要知道,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深深地愛你!」

  「但你近來一直沒對我這麼說過。」

  「天哪!難道愛情非用言語來表達不可嗎?我是個神父,我要負責照看你的靈魂。純潔的愛情所產生的親切的體貼和照顧是合法的,而表達愛情的言語至少說是不審慎的。但現在鬥爭已經勝利了!啊,我所愛的瑪格麗特,要是你生時懷疑傑勒德變心,死時可千萬不能這樣,因為在過去的十年中,從來還沒有哪個女人像你一樣得到過這種溫存的愛。」

  「親愛的,你別這麼著急,」臨終的瑪格麗特含著天使般的微笑說道,「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畢竟是個女人。直到我聽你親口說這話以前,我是不會幸福地死去的。唉!這些話我已經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年,你終於說出來了。這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我只是死的時候才能聽到這個話。好吧,我也並不吝惜這個代價。」

  從這時起,她那不斷晦暗的面容呈現出一種溫和而滿意的表情。但她不再說話。

  這許多年來傑勒德一直熱愛著她的靈魂。現在,他惟恐她去世時思想過於專注在世俗的感情上。「啊,我的孩子,」他叫道,「我親愛的孩子,如果你愛我真像我愛你一樣深,就別讓我痛苦地看到你歸天時你那虔誠的靈魂還專注在世俗的東西上。

  「我羔羊中最可愛的羔羊啊,我得為你的靈魂負責。求你別再思念塵世的愛情,而只思念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博愛吧。啊,願你最後目光朝向天堂。願你最後說句禱告的話。」

  她用感激和順從的目光轉過身去望著他。「哪位聖徒?」她低聲說道,意思無疑是問,「我將請哪一位聖徒做替我求情的人?」

  「你要祈求的是聖徒們本身也祈求的耶穌。」

  她再一次用充滿愛與順從的目光親切地望了他一眼,把她美麗的手合在一起,孩子般做起她最後的禱告。

  「耶穌!」

  這個得福的名字是她說的最後兩個字。她靜靜地躺著,眼睛向著天庭,兩手合在一起。

  傑勒德熱情地為她歸天的靈魂做著禱告。他禱告了很長一段時間,頭轉了開去,以免看到她斷氣時的情景。一切都顯得異乎尋常地寧靜。他害怕地把頭轉了回來。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樣。

  她已離開了人世。

  現在,留給他的只是那曾經美化過人世的一顆最忠誠、最純潔、最有愛心的靈魂的萎縮的軀殼。

  第九十七章

  只有在臨終者的病房裡,一位神父才會徹底地表現出神父的本色。傑勒德就像他為最卑微的教民也照樣會去做的那樣,為死去的瑪格麗特做完了教會的各種宗教儀式。但他只是機械地做著。做完以後他便坐下來,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弄得十分癡呆,還不能意識到喪失親人的痛苦。但不久以後他便帶著一陣狂熱的宗教感情跪了下來,為她以基督徒的方式結束一生而感謝上帝。

  接著,他整個的思想考慮的是如何使她的遺體不受陌生人的打擾,運到他自己教區的墳地去埋葬。那天晚上,一輛單匹馬拉的覆蓋著黑布的馬車駛往高達。車裡裝著一具棺材,一個傷心的男人把雙手和下巴擱在棺材上面。

  這位哀痛者短暫的精力在進行必要的準備工作當中已消耗殆盡。此刻他衰竭地躺在車上,抱著那裝著瑪格麗特遺體的冰冷的棺材。

  出租馬車的車夫走在馬首旁邊,沒跟他講話。喂馬的時候,他也只是就神父無言的悲慟輕輕地說上幾句。不過,當他歇下來準備過夜的時候,他便和旅店店主一道,好心地勸那傷心的神父離開馬車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傑勒德謝絕了他們的好意。當他們一再勸說的時候,他幾乎像一隻忠實的狗似的對他們咆哮起來,硬是整夜抱著那具棺材,寸步不離。他們只好把件披肩蓋在他身上,不再打攪他的哀思。

  第二天中午,悲哀的櫃車來到了神父莊園。足有二十來個教民各自帶著某個瑣屑的問題聚集在那兒等候神父。他們不見神父已感到若有所失,一當他們看到出了什麼事,看到醫治他們疾苦的恩人遭如此的不幸,便齊聲慟哭,使得神父從悲哀的麻木中醒了過來。這時他才發現他回到了高達。他看到教民們悲戚的面孔,想對他們說幾句話。「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叫道,但悲痛使他哽咽不止,再也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儘管教民們反對,他還是親手埋葬了瑪格麗特,並用偶爾顫抖的聲音念了葬禮禱文。儀式完畢之後,他像一具雕像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人們出於尊敬離開了教堂公墓。

  他如夢如癡地站著。最後那教堂執事(正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也是一個傻瓜)也不給他事先打個招呼,便動手填墳坑。

  一聽到土落到瑪格麗特身上,傑勒德便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教堂執事停了下來。

  傑勒德身子搖晃著,把手擱在胸口。教堂執事一邊扶著他,一邊呼救。

  喬裡昂正在附近徘徊,悼念他的救命恩人,聽到叫聲便跑進教堂公墓。兩人攙扶著傑勒德,把他送回神父莊園。

  「唉,喬裡昂!善良的喬裡昂!」他說道,「我心裡有個東西斷了,我感覺得到,聽得見,是這兒,喬裡昂,是這兒。」說著他把手擱在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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