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
二〇七 |
|
目睹這一情景,他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倒回來一步。但忽然之間,他被另外一種衝動所驅使,將身一縱,跳進了冰冷的溪水。 「得了,讓我的肉體毀滅吧!」他叫道,「但願我的靈魂得救!」 看到他冰水齊喉嚨深地站在那兒,瑪格麗特發出了一聲動人哀憐的、長時間的嗚咽,並抬起身來跪在地上。 他幾乎像在正午那樣清晰地看見了她全身的外貌。他看見了她蒼白的面孔,看見了她閃爍著淚珠的眼睛。接著,在那寂靜的夜晚他聽見她講了這樣一些話: 「上帝啊!你無所不知。您看到我受到了什麼樣的對待。寬恕我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說罷她忽然站起來,像在自己可憐的窠穴旁受了致命創傷的野獸那樣瘋狂地跑去,一邊尖叫著,「殘酷啊!——殘酷啊!——殘酷啊!」 通過短短兩三個字,人們的心靈往往能迸發出多麼複雜而痛楚的感情啊。那動人哀憐的叫聲,飽含著受到創傷的愛情、自尊心以及絕望和近乎發狂的心情。克萊門特聽到這個聲音。這聲音使他恐懼和悔恨,使他的心臟凝結,比冰水更冷地冷徹他的骨髓。 他感到他已經永遠把她從身邊趕跑了。但在他贏得這個最巨大的慘淡勝利當中,卻出現了一個想詛咒教會、詛咒宗教本身的難以壓抑的衝動,因為它們竟要求凡人表現這種野蠻的殘忍。最後,他半死不活地從冰水裡爬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回洞裡。「我在這兒倒很安全,」他痛苦地說道,「她再也不會到這兒來了。我真是個又怯懦、又忘恩負義的可鄙傢伙。」他把凍僵了的消瘦的身子往地上一倒,暗自希望也許從今以後再也爬不起來。 忽然,他望望漏鐘,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這時他才慢慢爬起來,脫掉身上的濕衣。想起他給心愛的瑪格麗特造成了那麼大的痛苦,他不停地歎息著,一邊穿上老隱士的鬃毛衫,上面再套上他的胸甲。這兩樣東西他過去從沒穿過,因為他懷疑他是否配得上穿戴那位久經考驗的戰士的征衣。但目前他必須讓自己獲得一切可能的援助。鬃毛可以使他的肉體感到刺痛而分散悔恨的心情,再說,胸甲也說不定具有辟邪的性能。 他跪了下來,謙恭地祈求上帝當晚就能解除他肉體的負擔。他把所有的蠟燭都點亮,頑強地誦讀讚美詩。每個詞句都像從鉛一般沉重的心裡掉下來的鉛塊,同時也像鉛塊一般墜落在地上。在這機械的禱告當中,他偶爾發出一聲由衷的哀歎。這時,他忽然看見角落裡有個小包袱。先前光線比較微弱的時候,他一直沒發現它存在。他發覺這包袱的一端有一堆像是用金子織成的絲線。 他走過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剛一看清,他便立刻舉起他的兩隻手來,顯示出無比的歡欣。「這是個天使,」他輕輕說道,「一個可愛的天使。上帝目睹了我痛苦的考驗,對我割斷兒女之情表示讚賞。這朵天堂裡的鮮花是他特地送給我的安慰和鼓勵,因為他看到沉重的包袱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跪下來,欣喜若狂地凝望著他金色的頭髮、柔嫩的皮膚、桃子般的面頰。 「趁你離開我回到你那幸福的天堂之前,讓我用我憂傷的眼睛好好欣賞你一番。你一走也像她一走那樣,將使我的洞穴又變得陰暗無光。」 儘管如此,我們這位隱士還是打擾了這可愛的小客人。他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裡閃耀著惟有天堂才有的色彩。看到有個陌生人跪著低頭看他,小客人可憐地哭了起來。「媽媽!媽媽!」眼淚順著他的小臉頰往下直淌。 也許是因為克萊門特畢竟有六個多月沒見過可愛的人面吧,比起我們來,顯然他更能評價幼兒的美麗。說實在的,這漂亮的北國幼兒長著長長的金髮,比我們想像中的任何天使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幻覺已經打破。事實表明他並不是一個小天使。 但這並沒使他感到不快。在這裡,我們不妨回憶一下過去,克萊門特以前一直是很喜歡兒童的,而地道的修院生活也培養了他這種感情。眼前這個娃娃天使般的小臉上純真的難受表情,他那透明的紫羅蘭般的眼睛裡滾滾流下的淚珠,以及呼喊他惟一的朋友——母親的驚慌而可愛的叫聲,都深深地感動著隱士的心靈。他使出他全部哄小孩的本領和溫柔的天性來安慰他。由於幼兒的聰明超過年齡,很快他就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他不但使他停止了啼哭,而且使他以驚奇替代了畏懼。他默不作聲,只是偶爾發出一陣抽噎,用淚汪汪的大眼睛仔細望著這奇怪的男人,因為他看起來很野,但說起話來卻那麼慈祥。他穿著鎧甲,卻並不殺娃娃,而是哄娃娃。克萊門特也同樣感到困惑。他想知道這幼小的人間花朵是怎樣跑進他的岩洞,躺在那兒發出光芒和芳香的。他記得他先前沖出去的時候是把大門敞開的。他不能不得出結論:一定是由於這一疏忽,某個出身高貴或卑微的不幸婦人抓住這個機會,永遠丟棄了自己的孩子。想到這裡,隱士的慈悲心腸不禁對這被遺棄的小天使流露出真誠的憐愛,眼裡冒出純淨、同情的淚珠。此外,越過母親的罪過,他還看到了神的善意,因為神將這位母親的邪惡巧妙地利用來安慰一位僕人破碎的心靈。 「祝福你呀,祝福你!天真可愛的娃娃。即使是小天使,我也不會拿你去交換。」 「這東西很漂亮。」娃娃答道,就像嬰兒習慣做的那樣,對他不感興趣的話一概輕蔑地置之不理。 「除開你以外,這兒還有什麼別的談得上漂亮呢?」 「鏡子。」娃娃指著隱士的胸甲說道。 「兒童不同,感情各異!」赫克托的兒子看到他父親閃光的鋼盔和搖動的帽頂羽飾驚恐得尖叫。這裡,我們卻看到一個中世紀的娃娃見到亮鋥鋥的鎧甲著了迷,悲哀也得到舒解。 「這兒有些東西比這個可愛得多,」克萊門特說道,「比如說小鳥吧。你喜歡小鳥兒嗎?」 「不喜歡。嗯,喜歡,它們小嗎,很小嗎?我不喜歡鶴,我討厭鸛,它們比小娃娃還大。」 這時,他用蹩腳的語言向大人坦白說,鸛撲打它們的大翅膀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惱,或多或少使他的生命都感到陰暗。 「是這樣。不過我的鳥都非常小,而且很善良,又那麼漂亮!」 「那我就喜歡它們,」娃娃帶著權威的口吻說道,「我要我媽媽。」 「唉呀,親愛的小鴿子!我擔心我得盡我的能力來替代她當你的媽媽了!親愛的,你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嗎?」 考慮到雙方年齡、情況和境遇上的差別,這談話從頭至尾不能不說是兩個凡人之間曾有過的最奇特的談話,也許是為了把「奇特」進而發展為「奇妙」吧,正當隱士的前一問題剛提出一兩妙鐘,便有一位沒人看見的旁聽者悄悄走了進來。對於這位旁聽者說來,他們講過的每個詞都比他們任何一方分量更重十倍。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