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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他先啟開封緘,發現信中沒有一個字談到那張契據,便親手把信交給了瑪格麗特,並自我誇獎說這是做了件彌補過失的好事。這是自知有罪的人兼做自己的法官時常見的一種自我慷慨。

  瑪格麗特生了一個小孩。這使他感到震動和驚奇,並使他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自己那個傷天害理的勾當。要是他的信發生作用,那麼他就會給瑪格麗特帶來壞名聲;而瑪格麗特本是他一位朋友的女兒,另一位朋友的孫女,同時他還剝奪了她理當繼承的遺產,把它據為己有。

  這些思想困擾著他的心靈。如今他的身體正在衰竭,時常不知不覺地回想起昔日的朋友,從而使他心中充滿了恐懼。但他還是不敢坦白,因為神父是誠實而正直的人,一定會要他退賠;而對他來說,貪婪是個根深蒂固的習性,悔悟只不過是一種感覺。

  有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他從市政廳回到家裡,發現有個婦人抱著娃娃在前室等他。他看到她蒙著面紗,便揣測她一定有什麼感到羞愧的事,於是擺起一副師長的架勢對她講話。不料她把面紗放了下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的面孔。

  這女人正是瑪格麗特布蘭特。

  她的突然出現,以及她這種唐突的態度使他大吃一驚,無法掩飾他的窘態。

  「我的傑勒德在哪兒?」她的胸脯起伏不停地喘著氣叫道,「他還活著嗎?」

  「我可不知道,」蓋斯佈雷克特口吃地說道,「不過,為你著想,我倒希望他還活著。請你進來坐吧。來人呀!」

  「我就站在這兒不走。」瑪格麗特說道。接著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以一個激動的女人所具有的全部氣力按住了這個老頭子。「你掌握了一個叫我傷心的秘密。你說,為什麼我的傑勒德還沒回來?為什麼好幾個月了連一行字都沒寄回來?答覆我這個問題。要不,我要讓全城人,更不用說你的僕人,都傾聽我的控訴。我的痛苦太深了,你休想拿它開玩笑。」

  他堅持說有關傑勒德的情況他一無所知,但毫無用處。她告訴他,叫她來找他的人對她說的可完全兩樣。「你的確知道,他為什麼既不回來,也不寫信。」她堅定地說道。

  這時,蓋斯佈雷克特臉色越來越蒼白。但他擺出他那副威嚴的架勢說:「難道你願意相信兩個壞蛋對一個堂堂正人君子的攻擊?」

  「哪兩個壞蛋?」她機敏地說道。

  他支吾起來。「你不是說——?瞧,我是個可憐的老朽了。我的記憶力不行了。你一跑來,把我搞糊塗了。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鬼話。」

  「先生,你說得對,你的記性是不行了,要不你就不會把我們當做仇人。你得過鼠疫,當時誰都不願挨近你,是我父親救了你,並且一直像朋友那樣對待你。我祖父弗洛裡斯在你年輕時,看你貧窮也幫助過你。而且你從小到大都一直得到他的寵愛。你和我們祖孫三代都打過交道,而這娃娃是我們家的第四代。他是你老朋友彼得的外孫,你老朋友弗洛裡斯的重外孫。你低下頭來望望他這天真的面孔,也回想回想你那兩個老朋友的面孔吧!」

  「婦人,你真是在折磨我。」蓋斯佈雷克特歎息道,一邊倒在一個長凳上坐了下來。她看到時機有利,便跪倒在他面前,把娃娃放在他膝頭上。「這失去父親的孩子是我可憐的瑪格麗特的娃娃。我沒幹過對不起你的壞事,而且是出生於一個寵愛過你的家庭。你瞧瞧他的面孔吧,它將比我講的話更能打動你的心。天上的聖徒呀!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和她的娃娃能幹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使你忘了你自己的年輕時代,忘了你當時也曾像這孩子一樣天真無邪呢?你瞧他正望著你的面孔,哀求你送回他的爸爸!」

  她用手托著娃娃的臀部,把它越舉越高,使得娃娃在老人的眼底下微笑起來。

  他帶著一種狂亂而痛楚的表情望了一眼可愛的娃娃,同時也望了一眼那跪著的母親,立刻跳起來尖聲叫道:「滾開!你們是一對毒蛇。」

  被刺痛的靈魂使得老人的四肢恢復了短暫的活力。他快步地走來走去,一會搓著手,一會扯扯他的白頭發。「我能忘記那些歲月嗎?別的一切我都能忘記,但這些我沒有忘記。啊,婦人,婦人,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我看見的都只是故人的面孔,聽見的都只是故人的聲音,很快我也會和他們聚在一起。唉,幹過的事如今已是木已成舟。我看我得下地獄了,我得下地獄了。」

  這股不自然的力量最後表現出來的是老人的全身衰竭。

  他搖晃起來。要不是瑪格麗特在場,他准會摔倒在地。她用空著的一隻手盡力把他托住,一邊呼喊救命。

  兩個僕人聞聲趕來。當他被抬走的時候,他已接近昏厥。瑪格麗特看到他最後一眼的印象是:那佈滿深深皺紋的老臉就像那披散在僕人肘上的頭髮一樣枯萎和蒼白。

  「上帝饒恕我,」她說道,「我擔心我差點害死了這可憐的老人。」

  這一嘗試的目的本來是打算揭開那折磨著她的秘密,但結果使得這秘密和從前一樣諱莫如深,甚至更加諱莫如深。她琢磨著那老頭子講過的每一句話,不能不使她的懷疑得到肯定,那就是蓋斯佈雷克特的確知道傑勒德的某些情況。「他告訴我幹了件鬼事的兩個壞蛋究竟指的是誰呢?啊,小傑勒德,我可憐的被遺棄的娃娃,你和我是在踩著深水走唷!」

  去一趟特爾哥花了她許多錢,而這些錢她本來是花不起的。不巧又有個顧客欠她的債跑了。因此,她再一次被迫啟用凱瑟琳給她的金安琪兒。但說也奇怪,當她手裡拿著金幣走下樓的時候,她發現桌上放著一些散銀幣,旁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

  送給傑勒德的妻子。

  她驚叫一聲撲了過來,仔細看這行字。很快,驚叫聲便變成了歡呼聲。

  「他還活著。他一定是通過某個朋友把錢送來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吻著那行字,並把紙條揣到懷裡裝著。

  時間一天天過去,還是沒有傑勒德的消息。

  大約每隔兩個月,就有人把一小筆銀錢悄悄送到她家裡。有時候錢放在桌上。有一次是通過臥室的窗子裝在錢袋裡扔進來的。另一次則是放在盧克裝衣服的提籃底下。在他發現這筆錢之前,他曾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下來和一位朋友說話。送錢的人或他的代理人始終未被發現。凱瑟琳否認是她送的。瑪格麗特·范·艾克發誓說這事與她無關。伊萊也是如此。每當錢送來的時候,瑪格麗特都要對小傑勒德說:「我可憐的被遺棄的娃娃,你和我是在踩著深水走唷。」

  這筆微薄而有用的資助至少有一半被用來添置小傑勒德的衣服,使他的穿戴超過了他家的社會地位。「如果這錢真是傑勒德給的,他將看到他的孩子是穿得整整齊齊的。」但那條街上有娃娃的女人都嘲笑他們,那些連娃娃的袖子都穿破了的娘們尤其如此。

  光陰一個月一個月地流逝。繼強烈的痛楚而來的是心靈的麻木。她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傑勒德一定是死了;她永遠也看不到孩子的爸爸,也看不到她的結婚證書了。由於伊萊和凱瑟琳承認她和傑勒德的婚約,失去結婚證的悲哀曾一度有所減輕,但現在又完全復活過來。她想,別人決不會這麼好意地看待她的申述。她不能不為孩子的不合法地位感到痛心。「我們失去親人還不夠嗎?難道還得蒙受羞辱嗎?啊,早知如此,還不如爹媽沒生我們。」

  彼得·布蘭特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腦子迷糊了兩年之後,似乎正在清醒過來。他的神志一陣一陣地清楚。這時,他便跟瑪格麗特談到傑勒德,直到他又慢慢地迷糊起來。有一天,瑪格麗特離家外出了幾個小時,回來時發現他正在和凱瑟琳談話,而談話時頭腦的清醒是他中風以來不曾有過的。「嘿,姑娘,你幹嗎要出去呢?」她說道,「我把什麼都告訴他了。我們還一道為你的不幸哭泣呢。」

  瑪格麗特默默站著,高興地望望彼得,又望望凱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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