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叫他馬上回來好了,」賈爾斯吼道,「我將使他變成一個頂呱呱的男子漢大丈夫。」

  「聽這孩子說的。」凱瑟琳半開玩笑半自豪地講。

  「我們聽見他說的哩,」理查特說道。「只要他開口,他總是會讓人聽見他的。」

  西布蘭特:「哪封信會先到他手裡?」

  科內利斯(陰沉地):「天曉得!」

  第五十五章

  早在瑪格麗特來到伊萊家讀信以前約兩個月的光景,人們可以看到在那不勒斯和羅馬之間的一個沿海小鎮上的居民成群地走向海灘,目光注視著海上的一條與狂風搏頭的船;狂風正對著海岸猛吹。

  有時,這條船像是有可能脫離危險,旁觀者便大聲為它祝賀;有時,狂風巨浪明顯地使得它比先前離海岸更近,旁觀者則不免感到一種他們自己大概也不會承認的內心喜悅。

  不因為別人的苦難而幸災樂禍,

  無危險,旁觀者倒也快活。

  這條可憐的船,對於航行來說雖然建造得不算很科學,但對於返回陸地來說,其結構卻十分不錯。極其龐大的船尾樓能吃風,船體的外形就像一頂倒過來的三角帽。依站在海灘上的那些人看來,那飽受波浪衝擊,艱苦地掙扎著的木船就像是有生命的活人一樣,心臟正劇烈地跳動著和死亡進行搏鬥。不過,他們要是能上到甲板,就會看到跳動的心不止一顆,而是很多顆;在這恐怖的時刻明顯地表現出來的也不是一種人的天性,而是一二十種不同的天性。

  水手們在甲板上狂亂地、跌跌撞撞地走著,各人認為怎麼合適就怎麼撥弄著帆索,時而詛咒,時而禱告。

  乘客們在桅杆周圍擠成一團,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俯臥著;當船在狂濤巨浪中上下顛簸的時候,各人都緊緊地抓住舷牆。一個秀氣的年輕人稍隔幾步站著,手緊握住桅杆支索。每當海浪打來,他就畏縮一下。他面頰灰白,雙唇緊閉,這表明在他的心裡恐怖是怎樣在和自尊進行著艱苦的搏鬥。這年輕人正是苦命的傑勒德。此刻,在船中央發抖的人群當中,祈禱聲、許願聲不絕於耳。聽了這些形形色色的祈禱和許願,人們感到仿佛這世界上神靈的數目和這些男人女人的數目一樣多。水手們倒真的只信賴一個女神。他們只不過把她的頭銜稱謂加以改換,把她稱為「天后」、「海洋之星」、「塵世的女主人」、「安全之港」。可是,在不常出海的人們當中卻盛行多神論。即使有的人由於很偶然的機遇和同一神明打上了交道,但說的也不是該神明的同一稱號。有個英國商人對沃爾辛厄姆的聖母許願,答應獻給她一隻四磅重的銀項圈。另一個托斯卡納的貴族則答應給我們拉文納的聖母獻上十磅蠟燭。而出於一種類似的對多樣化的酷好,他們不是憑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來起誓,而是憑著這座那座或別的某座現代城市裡的十字架起誓。

  突然,一陣大風異乎尋常地猛刮過來,乘隙抓住了船帆。朽爛的桅杆支索斷了,「喀嚓」一聲帆也撕碎了,頓時被狂風卷走,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最後像一張紙似的飄人半海裡以外的海中。舵手還沒來得及把船頭掉向順風方向,一個浪頭便打到船舷的後部,把這些不幸的人們澆得透濕,讓他們預先領略一下冷酷的死亡的滋味。這時有個人大聲起誓說:如果聖托馬斯能救他,他一定去當卡爾特派的修士。而另一個則發誓說:只要聖詹姆斯願意救他,他願光著頭,赤著腳,只穿一件護身鎧甲到康波斯特拉去進香朝聖。另一些人則祈求托馬斯、多明我和丹尼斯的保佑,特別是錫耶鈉的凱瑟琳聖女的保佑。

  有兩個那不勒斯小商人站著發抖。

  其中一個高聲叫道:「如果我能平安上岸,我將向巴黎的聖克裡斯多夫許願,獻給他一尊和體重相等的蠟像。」

  說到這,那另一個商人便用手肘推推他說:「老兄,老兄,留神你在許什麼願哪!要知道,把你在世上的財產都當眾拍賣了,你也買不起和他重量相等的蠟像啊!」

  「住嘴,你這傻瓜!」那大聲嚷嚷的人說道,接著,他又耳語般地低聲說了一句,「你以為我是當真的?如果讓我平安上了岸,我連一根燈芯草做的小蠟燭也不會給他。」

  另一些人卻直挺挺地躺著向大海祈禱。

  「啊,大慈大悲的大海喲!啊,寬宏大量的大海喲!啊,豐饒的大海喲!啊,美麗的大海喲!行行好吧!發發慈悲吧!在這危險的時刻保佑我們吧!」

  還有一些人每當這條倒黴的船顛簸得更猛的時候,便出於一種單純的動物的恐怖感而慟哭呻吟。此刻,這條船在狂濤巨瀾的手心上只像一個被隨意擺弄的玩物。

  一位出身卑微的羅馬婦女把孩子抱在她半裸的胸前,在那夥慟哭的人群當中安靜地坐著。她面如死灰,眼神卻很安詳,有時嘴唇微動著默默祈禱。但她既不哭泣也不悲歎,也不和神靈做交易。每當這船看來真要下沉時,長鬍子的人們都尖叫著,她卻只是吻吻她的孩子。她就這樣耐心地坐著,在鬼門關前還給孩子餵奶,因為憑什麼他該失去她可以給他的歡樂呢?難道就因為死難臨頭嗎?唉,我真相信,在這些中世紀的人們當中正坐著一位古代的聖賢。歷史雖已過去六百年,但她血管裡古羅馬的血液卻並未受到污染。儘管她也許沒有聽到過有關羅馬民族的天性的介紹,但正是這一民族的天性教會了她要死得體面。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士站在船尾,雙腳叉開,看上去就像是羅得島上阿波羅神的巨型雕像。與其說他蔑視這包圍著他的危險,倒不如說他對這一危險根本視而不見。他朗誦著讚美詩中的詩句,聲音響亮而堅定。他號召乘客們向他懺悔。有一些人跪著向他懺悔。他聽了他們的懺悔,把雙手放在他們身上,赦了他們的罪,仿佛他是在一間舒適的聖器收藏室裡,而不是在一條即將沉沒的船上。出於一種使得動搖者總想依傍堅定者的人的本能,傑勒德越來越向他靠攏。說實在的,英雄們以寡敵眾的勇氣,在這高大的修士面前,在他那更為偉大的沉著鎮定面前,也會黯然失色。這樣說來,甚至此時此地,我們也總算找到了兩個能保持我們種族的體面的人:一位婦女,身體柔弱,但有英雄氣概;一個修士,經受過宗教的鍛煉,能在塵世的恐怖面前毫無懼色。

  水手們看到帆已被風刮跑,便索性在高於船舷一英尺的地方把無用的桅杆砍倒,接著它便連同剩下的索具一起掉進了海裡。這似乎使船稍稍輕鬆了一點。

  現在船身卻由於失去了帆的推動,已無法趕在浪頭前繼續行進。海浪一再衝擊著它的尾部。人們感到似乎並非海水,而是一整座石山在進行著這一系列的衝擊。

  船長離開了舵位,面色慘白得像死人似的來到船的中央。「減輕載重,」他喊道,「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海裡去。要不然我們在擱淺之前就會下沉,就會失去僅有的一線活命的希望!」在水手們執行這命令的時候,面色慘白的船長被一群面色慘白的人圍著。他們要求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可以想像,這位船長的講話是和處在同樣危險中的英國船長完全不一樣的。「朋友們,」他說道,「昨天夜裡,當一切都還很順利的時候——唉,真是太順利了——忽然有團火球貼近船身飛來。如果飛來的火球是一對,這是好運,是吉兆;在這次航行中無論遇到什麼危險都不會沉船。我們水手管這兩個火球叫卡斯托和波臘克斯。但是,如果卡斯托來了而波臘克斯沒來,或者波臘克斯來了而卡斯托沒來,那這船肯定是在劫難逃。因此,請你們像真正的基督徒那樣,準備迎接死亡吧!」

  聽到這些話,船上的人一個個都慟哭失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