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他馬上就諷刺我。『嘿,那是個貝爾特列格爾嘛。』他說道,『你真是把你的同情心浪費在一個枕頭之類的東西上了。』我說他撒謊。『時間會證明的,』他說道,『等他們宿營時再看吧。』我們吃完東西並沉思一陣之後,便站起來往前趕路。我們發現,他們在路旁公地上的兩株大樹之間宿營了。他們生起了大堆的篝火,上面懸著一口鍋。有一棵樹就斜伸在火的上面,樹杈處懸著的一根鐵鍊則吊著一隻小山羊,正在火上烘烤。樹杈上坐著一個樣子淘氣的小孩,在不斷地轉動著鐵鍊,以免小山羊被烤焦。一位帽子上飾有羽毛的快活的少年正在宰殺一隻羊。另一個傢伙把一隻羊腿釘在木樁上。一位婦女剛擰斷一隻雄雞的脖子,從而結束了它驕傲的啼叫。另一株樹下,有四個流浪漢在一邊玩牌,一邊爭吵,每說一句話都要咒駡一聲。在這些言詞猥褻的賭徒當中,有一個帽子上飾有貝殼。這正是我原先碰到的那位可敬的朝聖者。一個長得年輕而標緻的婦人,穿戴得像只蝴蝶,坐著整理一堆髒破布。庫爾·德·紮特說:『那就是我原先說的窩柏。』我不相信地望了一眼,又再望了一眼。果然不錯。在她腳邊坐著的正是不久前還狠狠地鞭打過她的那個男人。我想他一定知道該鞭打什麼地方,否則他定會吃苦頭。她這時的確也在狠狠地整他,逼他給她穿針。他則畢恭畢敬地聽從她的吩咐。他們的喜劇到此已暴露無遺。庫爾·德·紮特告訴我說,『窩柏』們和她們的男人在宿營地就是這樣。她們硬要穿起她們華麗的服裝,哪怕只穿一個小時也甘心。她們還要戴上她們光閃閃的首飾,施展她們的權力。男人從不敢稍微頂撞一下他們的『窩柏』,要不然她們就會趁這個時候把他們趕走(就像我要趕走我的老闆),然後再找一個更溫順的男人做她的君主。老闆對我格格地笑了起來。很快我們就看到一個女人背靠著一棵樹,披頭散髮,臉色蒼白。旁邊一個姑娘把一個新生的嬰兒舉到她眼前,說著鼓勵的話。她丈夫是個粗人,正倒滿一杯熱酒遞給她,叫她鼓起勇氣。人們在她頭頂上方相鄰的兩棵樹的樹枝之間各紮上了兩塊頭巾和氊子,給她遮擋毛毛雨。就這樣,又有一個可憐的小流浪者來到了人間。產婦自家的親人正以吉卜賽人的方式照料她。但那些烤小羊的人、燉肉的人、窩柏和賭徒們,卻沒給她絲毫注意,就像一隻羊在田裡生下小羊羔,過路的旅客不會給以任何注意一樣。我說:『老闆,你那不懷好心的猜疑該如何說好呢?過分的狡猾就像過分的單純那樣,會使人盲目的。』他笑笑說:『你得意好了,蓬·貝克,你得意好了。十之八九你會輸的。』我的確很可憐她,因為在臨盆的時候她還不得不呆在這麼多男人中間。但他責備我說:『我寧可同情你們的皇后和高貴的公爵夫人,因為法律規定她們只能在一群貴族和朝臣當中痛苦地呻吟。並且,既然出身體面,她們也只能害羞而悲傷地痙攣、抽搐。而這些吉卜賽女人不懂得什麼是羞恥,就像豺狼不懂得什麼是憐憫,兔子不懂得什麼是勇敢一樣。蓬·貝克,』他說道,『我看你身上有一種可悲的缺點。你在浪費你的同情心。這樣,你的同情心就剩不了多少可施捨給為你日夜操勞的好主人了。』說罷我們走上前去。他用某種奇怪的我一字不懂的希伯萊隱語和那些男人談話。流浪漢向我們表示歡迎,什麼都願意拿給我們。對於他們以及他們的財物說來,一切都是來也容易,去也容易。我們離開的時候,老闆對我說:『這是你的第一課。今晚我們將到達漢斯堡。你跟我到羅特博斯旅館去,我將讓你看看我們的人,聽聽他們的歌,特別是那些洛斯勒爾、杜徹爾、斯勒柏爾、吉克色斯和斯汪弗爾德斯。在英國我們稱其為發抖的吉米。還有松特維格爾、根塞瑞爾。在法國則是馬爾崗狄爾或裡福德、維讓蘭、斯達彪勒。再加上若干和我們一樣的外國人,比如彼爾特爾、弗蘭克米托、波裡松、馬蘭格熱、特拉德、盧福勒、惠卜賈克、東麥拉、格裡麥拉、賈克曼、巴特裡科、斯瓦德、奧特姆莫爾、瓦爾京莫爾……』『得了,』我打斷他說,『你簡直像魔王清點小鬼那樣津津有味。不過,我將把這些壞蛋和他們可詛咒的名字一一記在我的本子上,因為知識畢竟是知識。至於說要到他們當中去,那可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都決不願意。再說,』我繼續講道,『既然我有你這樣一個同伴,而你又是集世界上所有壞蛋之大成,那還有什麼必要呢?』我本想使他難為情,但他的臉孔卻驕傲得容光煥發。他把手擱在胸前,深深地欠身對我說道:『好蓬·貝克,如果說你缺乏機智的話,你的禮貌可真叫人佩服。我算做了一筆好生意。』說罷他便去羅特博斯旅館,我去歇一家體面的客店。在燭光底下,我給房東的女兒畫像。早晨出發時身上又多了三個銅板。我沒有找到我的主人,於是漫步往前逛著。不久他就從東邊走來和我碰頭,一邊不停地罵著狗。為什麼這樣呢?因為他騙得了蠢人,騙不了狗。最後我勸他別再咒駡,說黑話,把他的遭遇告訴我。他說:『我坐在一個寺院的大門外,滿身是膿瘡,露著讓過路的人看。啊,蓬·貝克,你可從沒見過比這更漂亮的膿瘡。嘿,銅板就像雨點般掉進我的帽子。這時修士們正巡遊回來,修院的狗跑出來迎接他們。哼!這些該死的狗!』『怎麼,倒黴鬼,它們撲在你身上咬你了嗎?』『比咬更糟糕,親愛的蓬·貝克。要是它們咬了我,我就賺錢了。但這些大白癡——我想它們只是些狗崽子,或者比這好不了多少——竟趁我坐著的時候,把我撲倒在地,一個個用舌頭舔我的膿瘡。這都是因為你這不老實的壞蛋曾發誓說,天上的天狗舔過一名叫懶骨頭的古代乞丐的膿瘡。』『不,不,』我說道,『我沒有講過這種事。你告訴我吧,既然狗並沒有咬你,而只是好玩地舔舔你,又有什麼壞處呢?』『什麼壞處?你真是個傻瓜。要知道,這一舔,膿瘡都被舔掉了。』『那怎麼會呢?』『怎麼不會呢?這些膿瘡都是新塗上的。難道你以為我那麼傻,會用毒老鼠的藥塗在自己的肌肉上咬出窟窿嗎?不。我是個藝術家,一個像他僕人那樣的畫家。我是用豬血和探麥粉攙膠水做成的製劑畫出膿瘡的。老鄉們看見我的膿瘡移到了狗的舌頭上便大笑起來。我也看見我前面有人露出了繩子和麻布袋。於是我跳起來叫道:「神跡!神跡!連這個神聖修院的狗也神奇起來,一下子把我的瘡治好了。善良的神父們啊,今天是哪個聖徒的生日?」「聖哀西多爾的。」一位神父說道。「聖哀西多爾!」我欣喜若狂地叫道,「喲,聖哀西多爾正是我的保護神。原來是這個緣故。」頭腦單純的鄉親們就像該死的狗吞掉了我的膿瘡那樣,輕信地吞下了我說的「神跡」。但修士們把我帶了進去,關起大門商量起來。我耳朵靈,聽見其中一個說道:「Caret miraculo monasterium。」這是講的希臘語。至少不是叫化子的黑話。最後他們叫幾俗的師兄弟將我痛打一頓,然後沿著一條隱僻的小道把我帶上大路,並恐嚇我說,要是我再回城裡來,他們就要把我交給知事老爺。人們將把我當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活活溺死。他們說:「你現在應當利用教會的恩典改邪歸正。」得了!蓬·貝克,我們還是往前走吧。離這城市太近,我的生命不保險。』當我們往前走去的時候,他聳聳肩頭說道,『嘿,這些師兄弟們揍得可真厲害。我真想知道那修士講的黑話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那話的意思是『這修院正缺乏一個神跡』。不過這話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他叫道,『你還不如說中午的太陽不清楚。要知道,那話的意思是說他們想動手創造神跡,在我身上創造神跡,從而收穫我播的稻穀。正因為他們這麼一說,他們恩人肩頭上才挨了拳頭,創造了那倒黴神跡的人才被打得滿身傷痕,被他們嚇唬著趕走了。啊,這些騙人的壞蛋!』我說:『你最好是抱怨你自己的奸詐吧。』『哎呀,蓬·貝克,』他說道,『我只不過是哄哄頭腦簡單的人。但這些修士卻要拔魔王翅膀上的羽毛。』我們走了一裡格路,一路上他都怨恨自己不像他的僕人那樣是修院教養大的——否則他就會更好地利用這一點了。同時,他也挖苦了那些狗。『至於說修士嘛,天上還有一個哩。』『不錯,』我說道,『天上還有一個,那又怎麼樣?』他說:『總有一天他會和這些修士尊賬的。』我說:『也會和所有騙子算帳的。』那天下午一點鐘,我搞到紋章來油漆。我的主人則裝扮成害黃泣的樣子沿街乞討,並靠他油滑的舌頭和橙黃色的水腫般的面孔,裝回了滿滿一帽子錢幣。當時,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些特許的乞丐,其中有個還是市民早就喜愛的寵兒。這乞丐總是站在城裡最大的教堂聖馬丁教堂的門廊旁邊。他是個瞎子。人們叫他瞎子漢斯。他看見我的主人在街對面接銅板,並通過他玩的鬼把戲知道他是個騙子,便派人去報告衙役。我碰到我的主人時,他已經被衙役抓住,帶往市政廳去審判。我和許多人都跟著。無論是審判的威嚴,還是對自己所幹壞事的回憶,都不能使他感到絲毫羞怯。他像個喇叭似的大聲要求他的原告出場。瞎子漢斯的小廝走了上來。我的老闆對他進行了一番精細的盤問,問得他結結巴巴,狼狽不堪。最後他承認他什麼也沒看見,不過是把漢斯說的傳給了衙役頭。『這只不過是傳聞。』我的主人辯道,『你們瞧,這兒站著的是一個不幸人,被忌妒者背後中傷。站出來吧,盲目的忌妒者,快把你自己的謊言吐出來。』瞎子漢斯只好十分勉強地站了出來。我的老闆連珠炮似的向他發問,搞得他十分狼狽,十分尷尬。他一再問他,既然他是瞎子,怎麼能夠隔著一條街看見所發生的一切事和沒發生的某些事。如果他看不見東西,他幹嗎要走到這兒,舉手作偽證誹謗不幸的人。最後漢斯大聲地呻吟起來,沒法再說下去。一位市政官說道:『漢斯,的確是你不對。結果你自己的嫌疑比他的嫌疑還大。』市長先生是個胖得出奇的人。我想他的脂肪有一部分已經進入了腦袋。這時,他制止了那位市政官:『不。漢斯這人我們已經認識許多年了。不管他真瞎還是不瞎,反正他早已被認為是瞎子。好漢斯,你回教堂門廊去吧。這陌生的下賤人得趕快離開這個城市,否則得讓他受受鞭刑。』我的主人開始向我擠眉弄眼。這時有個市政官站了起來。他穿著威風的長袍,戴著金鏈子。這是一位要人,儘管在我們荷蘭不怎麼受重視,甚至被一些人回避,但在德國和法國卻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以外,普遍受到人們的捧場。原來這人正是一位絞刑吏。他說道:『要是您高興的話,讓我們首先看看,為什麼他的頭髮這麼密,又這麼低。』手下人跑過去一把提起庫爾·德·紮特的頭髮。啊喲,原來他兩隻耳朵的上半截軟骨都不在了。『這是怎麼回事,你這個壞蛋?』市長說道。我的老闆無所謂地說道,他記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的生命充滿了不幸和挫折。『貴人先生們,一個可憐人失去了一隻腳之後,在他的記憶中這種小小的不幸就不占什麼分量了。』他看到這並不解決問題,便講出兩個有名的戰鬥,說他在這兩次戰鬥中都失去了半截耳朵,因為他忠誠而勇敢地與叛徒和叛逆者進行了堅決的搏鬥。但那絞刑吏向人們揭露說,他的兩隻耳朵恰好是同時被割的,而且是量著割的。『我的大人先生們,這可不是毛手毛腳的士兵們幹的事,』他說道,『顯然是我們這些人幹的。』到此,市長當場宣佈判決:『當前對你提出的這個控告並不能證明你現在有罪。但是,儘管你現在沒犯罪,你的耳朵卻證明你過去犯過罪。因此我要送你去呆一個月的監獄,並罰給新修的行會會館捐一個弗洛林,而後處以鞭刑,趕出城去。你還必須對絞刑吏支付鞭打費。』在場的市政官都表示贊同。我的老闆帶著滿臉痛苦的表情被拉進監獄關了起來。我心裡非常難受,試圖讓他對我講幾句話,但獄吏不准許。我在監獄附近徘徊了一陣子,忽然聽見一聲口哨。原來是庫爾·德·紮特正站在一個離地二十英尺高的狹窄的窗口旁邊。我走到窗子底下,他問我幹嗎到這兒來。我告訴他,我不願和他不告而別。他似乎十分吃驚,很快他那多疑的心就占了上風。本來嘛,這也不是我來的目的。我告訴他還有別的目的:索特裡琴該怎麼處理?『那有什麼問題?』你知道,琴不是我的,是他的。我說我願把買琴的錢付給他。『那麼你扔給我一個裡克斯吧。』他說道。我數數我的銅幣,共合一裡克斯零兩文。我分三批把錢扔給了他。錢全部到手之後,他輕聲叫道:『蓬·貝克。』我應道:『是,主人。』這時,那可憐的騙子顯得十分感動。『我原以為你一直在嘲弄我。』他悽愴地說道,『啊,蓬·貝克,蓬·貝克!要是一開始我就發現世人都像你這樣,我就會把我的才智用在更好的地方,我也就不會躺在這兒了。』這時他嗚咽了起來。『這琴我並沒有花上一個裡克斯。』說罷他把先前騙走我的那部分錢給我扔了回來。一生當中他總算老實了一次,但未免為時太晚了。他唉聲歎氣地祝我一帆風順。這就是我老闆的下場:他辜負了人們對他的公正,最後吃虧於人們對他的不公正。他失去了耳朵。但這不僅證明他自己有罪,而且也證明嚴酷的刑罰有罪。應該說,賬已經兩相抵消。不過,他也真是個危險的騙子。然而話說回來,他倒幫助我成熟起來,有勇氣生活下去。由於他善意的小聰明的指點,我帶著索特裡琴和畫刷往前趕路時比起帶那等於偷來的錢袋趕路要富足得多,因為那錢袋像個大槽子。到時候總會乾枯,而這兩件東西卻像股小小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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