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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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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峻的首領冷冰冰地、輕蔑地點點頭表示同意。「雅爾納克,你陪他們。完了以後不管死的活的你得把他帶上來。起步走!」說罷他便重新走上征途,全部隊伍隨後跟上,只留下年輕的伯爵和六個射手,其中一個牽著沒人騎的騾子。 丹尼斯和傑勒德憔悴地相互凝視著。啊,多悲傷的場面! 他們無言地交換了彼此的痛楚後,匆忙地交談著,因為時間正在飛逝! 「你去荷蘭。你知道她的住處。你把一切都告訴她。看在我的分上,她會好好待你的。」 「哎,我只能帶給她悲傷的訊息!看在上帝的分上,回『金頭』去吧,我真要發瘋了。」 「且慢,讓我想想。難道我沒有什麼要對你說的嗎,丹尼斯?我的腦袋瓜呀!我的腦袋瓜呀!」 「唉,有了。你去萊茵吧,傑勒德!斯特拉斯堡離這裡不遠。你可以順流而下去鹿特丹。瑪格麗特在那兒,我也將去那兒。我將告訴她你快來了。我們將團聚在一起。」 「我的小夥子,你們趕緊點吧,不然你們會給我們找麻煩的。」伯爵堅定地說道,但已不那麼粗暴了。 「啊,先生,再等一等!稍等一等!」傑勒德喘著氣說。 「詛咒這生我的國土!詛咒這人類,以及把人類造成這個樣子的上帝!」丹尼斯嘶叫道。 「住嘴!丹尼斯,住嘴!別褻瀆上帝!啊,上帝,原諒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忍耐吧,丹尼斯——雖然我們不能再在今世見面,讓我們在更美好的來世相會吧,但褻瀆上帝的人是進不了來世的天堂的。到我的懷裡來吧,我失去的朋友。現在言語還有什麼用呢?」他伸出雙臂,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親吻,誰也說不出話來,惟見淚水順著他們的雙頰雨水般地往下淌。雅爾納克伯爵在一旁驚奇地看著。而那些旁觀著的粗曠的士兵,由於「同志」對他們說來是一個神聖的名詞,也不禁在他們強悍的臉上露出一些同情。這時雅爾納克發出一個信號。於是,他們通過善意的強制以及粗俗的安慰話,把丹尼斯幾乎是抬上了騾子,並把他包圍在中間,然後飛奔去追趕他們的首領。傑勒德瘋狂地奔向前去(因為正是巷道的轉角處),想看他最後一眼。他最後一眼看到的丹尼斯正在騾子上搖來搖去,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看到這情景,傑勒德喉嚨裡有個硬著的東西升得越來越高,以致他無法再跑,也無法再呼吸,只能喘粗氣。他靠在積雪覆蓋著的樹籬上,手抓籬笆,感到一陣淒慘的哽咽,使他幾乎窒息過去,甚至沒感覺到刺戳進了他的手。 經過一番苦苦掙扎,他才使呼吸恢復過來,開始意識到自己面臨的不幸,但還不是馬上意識到,因為打擊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使人麻木呆滯。他搖晃著往前走去,幾乎感覺不到,也不在乎他在往何處去。他不時地停下來,垂著雙手,把頭擱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真的嗎?一定是夢吧。僅僅五分鐘之前,我們還是那麼快活,手牽手地一道向羅馬走去。我們還稱讚他們,稱讚他們漂亮的旗幟和鋼盔——啊,真是魔鬼心腸!」 整個大自然似乎也像他自己一樣顯得異常寂寞。遠近沒有一個人影,惟見一片單調的白色。他僅剩下過去的傑勒德的幽靈,獨自在樹和田野以及樹籬的幽靈中徘徊。荒涼!荒涼!荒涼!一片荒涼。 他跪下來,捧起一小把雪。「不,我不是做夢,這是雪。它就像世人的心一樣冰冷。它也有血腥氣。要不,這是什麼呢?傻瓜,這是你手上的血。我沒看到傷口。唉,我瞧見了刺。歡迎你啊,仁慈的仇敵!我沒有感覺到你的存在,你也沒有戳進我的內心。你不像人那樣殘忍。」 他站起來,正想拽著那沉重的腿往前走時,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馬蹄聲和歡笑聲。他轉過身來,歡喜而又荒誕地希冀著這是抓丁的已經回心轉意,正在把丹尼斯送回來。但一看不是,而是支快活的馬隊。一個有身分的紳士後面跟著若干穿著天鵝絨衣、佩帶毛皮和羽飾的寵兒,以及四五個穿著軟牛皮緊身上衣的武裝扈從。 他們快活地一陣風似的跑了過去。 他們過去之後,傑勒德絲毫沒有望他們一眼。一些快活的人影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像個夢遊者。但他被粗暴地從夢中驚醒,因為有個聲音在他前面厲聲喊道:「站住,把錢交出來!」接著便看見那紳士的三個僕役沖到他前面。他們已騎著馬回來搶他的財物。 「你們這些渾蛋是怎麼了?」他相當鎮靜地說道,「難道你們想讓你們的主人丟臉嗎?他會把你們拴在最近的一棵樹上吊死的。」說著他頑強地抽出劍,背靠著樹籬。 其中一個傢伙馬上把火槍對準了他。 但是另一個傢伙不如他那樣嗜殺,插嘴說:「別那麼急!別那麼狂!瞧那邊!」 傑勒德向那邊望去,只見距他不到一百碼的地方,那貴人和他的朋友已歇了下來,坐在馬上,望著這無法無天的搶劫,一方面是過於高傲,不屑親手幹這肮髒事,另一方面又並不十分自愛,還是很想得些不義之財。他們只是監視著僕役,惟恐僕役私吞劫來的錢財。 比較和善的那個僕役是個脾氣好的傢伙。他向傑勒德說明反抗是徒勞的,並提醒他一般的強盜經常是既要錢又要命的。他還滿有道理地對他說,當個紳士要花大量的金錢,他主人昨晚賭輸了,現在要去看他的情婦,因此不得不看到誰有錢就找誰要。 「好青年,你得考慮,我們不是為了自己搶你的。別再華唆了,快把你腰帶上裝得滿滿的錢袋交給我們,免得麻煩我們先割破你的喉嚨,然後照樣把它拿走。」 「這渾蛋說得對,」傑勒德鎮靜地講道,儘管聲音很大,但屬一種自言自語的性質,「我不應當拋棄自己的生命。不然,瑪格麗特會十分難過。好吧,你們就把窮人的錢包放進富人的錢袋裡去吧。但得帶上一句話。告訴他,我祈求神聖的三位一體,讓裡面每一個錢幣都燒他的手,冰他的心,使他的靈魂萬劫不復。滾吧,讓我獨處悲傷好了!」他把錢包向他們扔去。 他們騎著騾子走開,一邊喃喃地說著什麼,因為他的話使他們的良心感到一丁點刺痛,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刺痛。他踉蹌著繼續往前走。現在是既無鋼板,又無親友。他一直走到森林的邊緣。這時,他的心靈雖然很難感覺到這第二次打擊的力量,但他的理智卻感覺到了。所以他開始問自己,繼續往前走還有什麼好處。他在那堅硬的路上坐了下來,用指甲搔著頭髮,竭力想往好的方面想。由於一種奇怪的睡意向他偷偷襲來,這課題就變得更加困難。沒有錢,他絕對去不了羅馬。分別時丹尼斯對他說過:「去斯特拉斯堡,再從那兒順著萊茵河回老家。」他將聽從丹尼斯。但沒有錢如何去斯特拉斯堡呢? 這時,他耳中似乎突然響起: 假如世界顯得嚴酷寒冷, 願你重返「金頭」。 「如果我真回去,那就必須作為她的僕人,因為我是屬瑪格麗特的。我倦了,我倦了。我要睡覺。我將在夢中看見一切都像過去一樣。唉,一個小時以前我們都還那麼快活。我們不知道有多麼快活。這兒有間屋子,看來主人挺有錢。要是我跑去告訴他我遭到的不幸,求他幫我把錢包要回來,好讓我去萊茵河,會不會有什麼結果呢?傻瓜!他不是跟別人一樣的人嗎?他會唾棄我,把我在地上踩得更慘。丹尼斯詛咒從類,這我永遠也不會。但是,我開始討厭他們,害怕他們了。嗯,我得在這兒躺到天黑,然後摸黑爬進這有錢人的糧倉,偷口牛奶喝,或偷把糧食吃,讓自己不至於餓死。上帝目睹我怎樣遭富人搶劫的,也許會原諒我。人家都說睡在雪地上會遭殃,死神會邁著無聲的步伐,吐著甜密的氣息潛伏到睡在雪地裡的人身上,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甚至得信賴豺狼,因為它們畢竟不是人。唉,我太困了。」 他爬到路邊,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在雪地上把四肢伸開。 「唉,別那樣撕扯你的頭髮!我的心撕裂著想再見見你。」 「瑪格——麗特。永遠也見不到我了。可憐的瑪格——麗——特。」 滿懷柔情的心靈平靜了下來。 這個忠實的情人和中古模式的朋友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雪地上,冒著險惡氣候的危險,冒著野獸襲擊的危險,冒著饑餓的危險,既無分文,又無朋友,隻身流落異鄉,還沒有走完到羅馬去的一半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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