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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曼儂的供詞

  「我是埃爾納爾人。由於我的不幸,於兩年前離開了故鄉。我不能喜
  愛他們硬要我喜愛的人,因此父親抽打我。我離家出走以躲避父親。我去
  當僕人。由於女主人忌妒我,我被辭退。她辭退我的理由是我調皮,不聽
  話。去年,我和其他姑娘一道站在市場等雇主雇用。麗星客店的老闆雇了
  我。我在他那兒幹了十一個月。一個年輕人追我。我愛他。我發現旅客們
  來後就再也找不見了。我告訴我的情人,他叫我住嘴,並威脅我。我發現
  我的情人參加了一個匪幫。當他們有機會搶劫旅客的時候,店主就跑出去
  報告匪幫,領他們來搶。我難過地哭泣,為旅客的靈魂禱告。但我從來沒
  去告發。一個月以前,我情人死了。
  「那當兵的使我想起了我的情人。他就像我失去的他那樣長著好看的
  鬍子。要是他沒長鬍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會管這個事。我對我的告發感
  到遺憾。」

  供紙從傑勒德手上掉了下來。他第一次看到曼儂的生命面臨重大危險。他很瞭解頑固的法律和那些頑固的執法者。他忽然跪倒在市政官的腳下。「啊,閣下!您會考慮那些殘忍的匪徒和這可憐的柔弱女子之間的區別吧!難道您忍心把她和他們送上同一條死路?難道您忍心命令我們只能袖手旁觀,看著她被絞殺?而您知道,要不是她冒著生命危險去救我們,她本不會有任何危險。唉,閣下!要是您對這不幸的姑娘沒有什麼憐憫,求您對我和我的同伴顯示點憐憫吧。丹尼斯和我都是老實人。如果您把那可憐而單純的姑娘處死,我們會心碎的。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除開在她的絞架下自殺以外,我們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市政官心腸雖硬,但畢竟是人。傑勒德的祈求和激動先使他吃驚,繼而使他感動,但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表現出來。他顯得生氣,不耐煩。「行了,站起來,我要你站起來。」他說道,「我懷疑是否有任何人會為我說這麼多好話。嘿,但尼埃爾!把市府秘書叫來。」當那位職員從鄰屋走進來的時候,他說,「這兒有個傻小子為那姑娘傷腦筋。我們能不能通融一下——譬如說,讓她作證,並對她進行有利於她的審訊?」

  市府秘書正好是一位「行不通」的頑固派。

  「不行,閣下,這我們辦不到,因為她與本案無牽連。要是她是個從犯,我們倒可以給她赦免以使她充當證人。」

  傑勒德忍不住插嘴道:「但是她勝過你所說的。她不但不是從犯,而且還制止了犯罪,同時她通過跑到這兒來告發已經使自己成了證人。」

  「哼,年輕人,這是一個關係到法律的問題。」那市政官和秘書接著進行了一番長時間的爭論。一個堅持說她和謀財害命的從犯一樣,處於法律上有利的地位;另一個則否定這種說法。這對曼儂倒是件幸運的事,因為那市政官聽到市府秘書一再說他不能做這,不能做那,一怒之下說道:他將向他證明,只要他願意,他什麼都辦得到。他馬上下令傳曼儂出獄。白鹿旅舍的老闆做她的保人,丹尼斯交給他五塊金幣作押金,又不免對姑娘哄勸一番。在她答應作為證人出庭之後,市政官便釋放了她。但是為了寬慰自己的良心,他用自己的話向她說明了給她寬大處理的原因。

  「市府得為每一個判處絞型的人買根新索子送給劊子手,或出錢作價賠償。但照我看來,她值不得市府出這筆錢,而只有像她原先的同夥那樣的堅定分子才值得。」於是,丹尼斯和傑勒德便把她帶走。傑勒德在她周圍高興得手舞足蹈。丹尼斯想通過使她相信那個棘手的人物已經死亡來讓她振作精神,但她卻不吉利地一個勁兒哭。人們從弓箭手那兒已聽到全部案情,而弓箭手們自然也熱情而贊許地談到這曼儂姑娘。因此,在去白鹿旅舍的路上,市民們看出是她之後,都跟在她後面,向她歡呼,給她打氣。她感到受到了眾人的支持,情緒好轉起來。店主也一眼看出她在店裡能吸引顧客,便很客氣地接待她,並指定給她一間樓上的房間。她在房裡閉門不出,獨自一人,不覺又傷心落淚。

  可憐的稚弱心靈!它就像微波似的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又此起彼伏。兩個朋友囑咐店主關照她,並使她毫不覺察地處於軟禁狀態之後便走了出來。啊喲!他們走上街頭的時候,看見兩個隊列正從相反的方向朝他們走來。一個是較大的隊列,伴隨著的是喧囂聲、嚎叫聲以及難以描述的喊叫聲。通過這些叫聲,粗野的人性有時暴露出它們與森林和原野中的禽獸之間的共同聯繫,但另一些時候,我們又成功地進行了掩飾。另一個則是只有若干修士修女參加的稀疏的隊列,這時正沉默地緩步走了過來。

  罪犯們被押往市場示眾,收攏起來的受害者的遺骨被送往教堂公墓。

  這兩個隊列在旅店大門附近狹窄的街道上碰頭,彼此堵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那裝著死難者遺骨的樞車,與載有造成這些遺骨,而在幾小時以內將因之必處一死的罪犯的馬車夾在一起。人群還沒有機敏得馬上意識到這一嚴峻的邂逅的含義。但有個婦女終於喊道:「瞧你們幹的好事,你們這些狗!」這話就像野火一樣席捲了擁擠的人群。只聽見一聲可怕的叫喊,罪犯們頓時痛苦地呻吟起來,竭力想把頭藏在懷裡,但藏不住,因為他們的手被捆著。於是,他們只好臉色慘白,兩眼凹陷,作為象徵絕望的活形象站在那裡。啊,他們是怎樣地望著那樞車,羡慕早已被他們打發上了他們自己也即將踏上的這條陰暗道路的人!引起和造成這兩支隊列的兩位朋友嚴肅地觀望著。甚至曼儂,聽到騷亂聲之後,也爬到窗前,按照婦女通常的做法,掩著臉,透過指縫窺望著。

  這奇異的邂逅把丹尼斯和傑勒德分開了。前者屈從於好奇心和報復心;而後者則摘下無邊帽,虔誠地跟在自己的命運差點與其相同的那些不幸者的遺骨後面。有一段時間,他是行列中僅有的一個凡俗的哀悼者。但當他們到達郊區,遠離那更吸引觀眾的擁擠市場時,便看見不止一個的工匠扔下工具,不止一個的店夥計離開店鋪,一方面為人所共有的同情心所感動,一方面也許是多少受到傑勒德榜樣的影響,摘下帽子跟在遺骨後面,看著他們在教會的祈禱下被葬進神聖的墓地。

  葬儀結束之後,傑勒德謙恭地走到神父面前,主動提出願為他們的靈魂花錢做個彌撒。

  作為凱瑟琳兒子的傑勒德,總是看到一分錢幣的兩面。由於這是個眾人感到同情和悲痛的場合,他想使他要出錢做的彌撒略低於一般的價格。但那有能耐的神父溫和而巧妙地擋開了他聰明的想法,十分有禮地設法使它提上了市場價格。

  在這筆交易過程中,他們發現他們具有相似的思想感情。虔誠之心和世俗的審慎並不是非常少見的伴侶。但像這兩個人那樣把二者都發揮到如此的地步卻是不尋常的。在這筆祈禱式的交易中,猶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騎士碰到足以匹敵的騎士那樣,兩人相互產生了敬意。此外,那好神父還喜歡扯點閒話。當他發現他的顧主正是在頓弗隆特和匪徒格鬥的兩人之一,便把他請到自己的客廳,想聽他親口講講事情的全部經過。他的心對傑勒德很有好感。他說:「上帝加恩於你。為此,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感謝他。你是一個好年輕人。」他又淡然地補充說,「要是你早在教堂公墓就告訴我這些,我想我會無償地為你做彌撒。然而,」他說道(溫度錶驟然下降),「在交易當中反悔變卦是不吉利的,不過我要為你開一瓶我的麥多克酒,而我是很少為客人開這樣一瓶酒的。」神父走到食櫥跟前,一邊摸他那珍貴的酒瓶,一邊對自己喃喃說道,「又在玩他們的老把戲!」

  「請問,您說什麼?」傑勒德說道。

  「我沒說什麼。嘿,在這兒哩。」

  「不對,尊敬的神父,您的確是說了的。您說:『又在玩他們的老把戲!』」

  「我真的說了嗎?」令人尊敬的神父微笑起來。接著他著手開酒瓶,給他們兩人各倒一杯,然後在火上加了根柴,因為在勃艮第是沒有火爐的。「那麼,我是說了『玩他們的老把戲』,是嗎?好,嘗嘗這美酒吧。品嘗的時候,故事換故事。我倒不在乎給你講個把小故事。」

  傑勒德的眼睛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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