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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不錯。對腳來說如此,但對心靈來說就並不如此。無論睡著還是醒著,幾乎每分鐘我都在那兒。」

  「在勃艮第?嘿,我原以為你從來沒——」

  「在勃艮第?」傑勒德輕蔑地叫道,「不對,不對,是在可愛的塞溫貝爾根。唉!痛心呀!痛心呀!」

  在那漫長而乏味的旅途上,兩人之間進行過許多這一類對話,但是誰也沒能改變誰。

  一天,大約晌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個頗為可觀的城市。傑勒德感到很高興,因為他的鞋穿破了,想買一雙新的。他們很快找到一個陳列著一大排鞋的鞋店。他們本打算走進去,但店主坐在臺階上午睡。這店主胖得堵住了狹窄的大門,連光線也很難透過他那「太太結實」的肌肉,更不用說一個有血有肉的顧客了。

  我親愛的讀者上街買東西的時候,都習慣於腳還沒有跨進鋪子,店夥計就點頭哈腰,笑臉相迎,把你請到一張椅子上就坐;而幾乎在同一瞬間,一個十分殷勤的店員就會把身子彎成半圓形,撲過櫃檯來瞭解買主有何吩咐。所以,我的讀者自然最能賞識這一中世紀的條頓人,因為他就像一條狗看守狗舍似的看守他的鋪子,並像一頭豬那樣鼾聲大作地坐著,排擠他的顧客。

  丹尼斯和傑勒德站著注視著這一怪事。而這種怪事,請容許我指出,正是作為那個時代的特點,對商業起著妨礙作用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事物。

  「從他身上跳過去!」

  「門太低了。」

  「從他身邊擠過去!」

  「這傢伙太胖。」

  「有什麼事?」裡面傳來一個嘟嘟囔囔的聲音。這是一個嘴巴正塞得滿滿的學徒。

  「我們想進你們的鋪子。」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

  「買鞋,懶鬼!」

  聽到這樣一說,學徒火冒三丈。

  「難道在十二小時當中你們就找不到別的時間,偏要趁我主人正在午睡,別人早就吃得飽飽的,而我剛坐下來吃飯時,為了買雙鞋跑來糾纏我們嗎?」

  丹尼斯聽到了這些話,但聽不懂是什麼意思。「別再浪費時間講他們的德語廢話。」他說道,「拔出你的刀來,給他的肥肋巴骨搔搔癢。」

  「這我可不幹。」傑勒德說道。

  「有了。我要拿這個戳戳他。」

  傑勒德驚恐地抓住這個失去理性的傢伙的胳膊,因為他在這個國家呆了不短的時間,可以猜想到,在本地人和異鄉人的任何鬥毆當中,全城都會袒護本地人。然而丹尼斯硬從他手上扭開。當他手上的十字弩箭已在弦上,當真要射向午睡者的肋骨時,恰好有兩個婦人從街那邊向他走過來。這美好的鏡頭映入了他的眼簾,他馬上忘記了他正要幹的事,轉而異常高興地等待她們走近。

  雖然她們走在一起,但除了對一個勃艮第弓弩手都具有吸引力以外,兩人並不均等,因為一個非常高,另一個很矮,而基於社會——哪怕是很原始的社會——迅速產生出來的一種變態,那高個子竟然牽著那矮個子的尾巴。

  高個子頭戴樸素的亞麻布頭巾,肩披一個粗呢做的小斗篷,身穿一件灰色的外衣和一條鮮紅的短布裙或襯裙,腿腳全裸露著,只有兩隻胳膊緊緊地蒙在亞麻布袖子裡。另一個穿著寬寬地鑲著毛皮邊的女外衣,手臂蒙在雙重衣袖裡,黃緞子做的裡層衣袖緊貼著肉,外層全都覆有毛皮,在肘部有個開口,胳膊可以露出來並使衣袖任意擺動。她頭戴紫色的頭飾,腰纏一個大錢袋,拖著華麗的裙據,但腿部是裸露著的。她們就是這樣一番打扮走了上來。那市民的妻子高傲地走在前面,侍女跟在後面,雙手虔敬地牽著女主人的裙據,為此相當靈敏地一會彎著一會扭曲著她那柔軟的身體。讀者不妨想像(要是時間充裕的話),在一隻矮腳雞威風凜凜的腳後跟後面,百般殷勤地跟著一隻珍珠雞。

  這一豔裝的行列徑往鞋鋪走來。丹尼斯深深地鞠著躬。尊敬的貴婦人迅速頷首答禮。動作很快,是因為她手上,毋寧說腳上,有其「貴幹」。只見她轉眼之間就把她小鞋的鞋尖戳進了睡著的店主身上,在他身上像錐子似的轉了一圈,直到他長長地吼了一聲醒過來。這塊活門板站起來後,吐詞含糊地發著牢騷。貴婦人傲然而入,不屑給他更多的注意。他退到鄰居的鋪子,一家裁縫店裡,坐在臺階上,以保護它免遭早晨光顧店鋪這一無禮行為的騷擾。鄰居總該像個鄰居的樣子。

  丹尼斯和傑勒德跟在貴婦人後面走進了鞋店,看到那學徒還在吃飯。那侍女腳背交叉地靠牆站著,用手指敲著牆。

  「那邊那雙。」貴婦人簡慢地說道,一邊用只白嫩的手很威風地指著一雙尖頭鑲金的黃皮鞋。那學徒還在猶豫,究竟是吃他的飯,還是盡他的職責。他呆呆地站著。丹尼斯卻早已蹦到了那雙鞋子跟前,把它拿給了她。她微笑了一下,然後安然地坐著,把一隻穿了鞋但沒穿長統襪的、灑了香水的腳伸了出來。丹尼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替她脫鞋,並虔敬地把新鞋試穿在她那白皙的腳上。既然發現有個一廂情願自我犧牲的奴僕,她便濫用起這個機會,先試一雙,又試一雙,再試第一雙,依此試來試去,權衡猶豫了半個小時之久。這使傑勒德感到厭惡,而丹尼斯也只得到不多的一點愉快。最後她終於覺得合適了,於是把兩雙黃的、一雙紅的遞給了她的僕人。這時有人歎了聲氣,歎息聲是從店主口裡迸發出來的。原來他已經從睡意朦朧中醒過來,恰像一隻鷓鴣在一旁保護它遭到危險的一窩雛鳥那樣在周圍逡巡。「我那些彩色鞋一雙也沒有了。」看到鞋子消失在侍女的圍裙中時,他傷心地說。

  貴婦人走後,傑勒德試了一雙結實的鞋,問完價,二話沒說就付了錢,把舊的一雙給了街上的一個乞丐。這乞丐在市場上向他祝福,但到郊外就氣衝衝地將它扔進了井裡。兩個旅伴離開了鞋店。店裡兩個鬱鬱不樂的人看起來,甚至談起來,就仿佛被強盜搶了個精光。

  「我的鞋也穿得很破了,」丹尼斯咬著牙說道,「但我寧肯光著腳走到法國也不願讓錢落在這樣一些怪脾氣的草包手上。」

  荷蘭人安詳地對答道:「鞋倒縫得不錯。」

  他們穿過一個接一個的森林,逐漸走近了萊茵河。

  現在他們開始聽到圍爐而坐的旅客們嘴裡講著一些可怕的字眼:「小偷」、「黑匪幫」、「行兇犯」等等。

  聽說這一帶農夫具有在陰暗的密林中謀害不警覺的旅客的習慣,因為密林裡黑暗而曲折的幽徑,使得熟悉它們的歹徒可以幹謀財害命的勾當而不會被覺察,即使被覺察,也很容易逃脫追捕。

  事情果然如此。他們遇到的每一個鄉下佬,不管是為了進攻還是為了自衛,都帶著一件可怕的武器——一種頭上帶有短矛的輕斧,以及一個用經過良好的乾燥處理的木岑木和水杉木做的細長斧柄。這些武器當地人都能極其準確地投擲,在幾碼遠的地方把矛頭擊中目標。他們還能把斧子一揮,就劈死近旁的一頭閹公牛。傑勒德買了一把來練習。丹尼斯則悠閒地挫著和磨著他的箭頭,一邊吹著口哨。當他們進入森林時,他便解下十字弩,拿在手裡準備戰鬥。但與其說是像一個旅客害怕突襲,不如說他像一個運動員保持警覺,以使速射能夠命中。

  一天,他們走在離杜塞爾多夫幾裡格的一個森林中。傑勒德恍如夢遊,一心想著瑪格麗特,幾乎沒看見他所走的路。他的旅伴忽然將一隻手擱在他肩上,目光炯炯地張開十字弩。「安靜!」他說道,聲音雖輕如耳語,但驚得傑勒德勝似雷鳴。傑勒德緊握著他的斧鉞,稍稍打了一個哆嗦。他聽到近旁林中有沙沙聲。頃刻之間,丹尼斯跳進了樹林,與此同時,十字弩已拉到肩上。當!金屬弦響了一下。停了片刻後他喊道:「往前跑,擋住路。射中了!射中了!」

  傑勒德沖向前去。他正跑著的時候,一隻幼熊沖出樹林,向他奔來。發現受到攔截,幼熊嚎叫了一聲,用後腿立著。儘管它還沒有長大,但已能張開它那可怕的大嘴和長長的爪子了。在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激動之下,傑勒德向它撲去,用斧子朝它鼻子上狠狠一劈,那小熊搖晃起來,再一斧子,便趴倒在地上。傑勒德又朝它猛砍了一陣。

  「喂!別砍了!你真瘋,把肉給糟蹋了。」

  「我把它看成強盜了,」傑勒德喘著氣說道,「我是說,我本是做好準備對付強盜的,所以我一砍就沒法住手了。」

  「唉,那些愛嘮叨的旅客使你腦袋瓜裡塞滿了盜賊和兇手。他們在整個德國還沒活捉到一個真正的強盜哩。得了,我來扛這畜牲,你來拿我的十字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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