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他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瑪格麗特·范·艾克請他替她捎一封信。他接過來一看,很驚異地發現信是寫到鹿特丹的王宮,轉給瑪麗麼主的。

  在頒發獎品的前一天,傑勒德動身前往鹿特丹。他穿上了節日才穿的好衣服,也就是一件銀灰色布料做的帶袖的緊身衣,套上一件同樣衣料做的無袖坎肩。下身是一條鹿皮緊身褲,用帶子系在衣服上。腳上穿的鞋子尖度適中,用一根從腳心下面繞上來的鞋帶系牢。拂動的頭髮覆蓋著他的頭和後頸。雙肩和背部之間別著一頂帽子,被小凱特用一條紫色絲帶從帽子兩側繞著身子系緊,並在他腦前整齊地打了個結。帽子下面,系在寬腰帶上邊的是一隻皮錢包。當他到達離鹿特丹還有三英里的地方時,已經相當累了。可是,他很快碰上兩個比他顯得更疲乏的人。其中一個是位老人,精疲力竟地坐在路邊;另一個是位長得標緻的少女,正握著他的手,臉上充滿了焦慮。鄉下來的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從他們身邊走過,沒發現什麼問題。但當傑勒德走過他們時,卻得出了結論。對於像飾字畫的藝術家那樣仔細研究衣著的人來說,即使穿的衣服也能說明問題。老人穿著長袍、毛皮披肩,戴一頂天鵝絨帽子,這都是有身分的表現。但他衣帶上的三角形錢袋癟癟的,穿的長袍是鐵銹色的,毛皮也磨壞了。這些又都是貧窮的表現。年輕的女子穿著素褐布衫。但雪白的細竹布蓋住了長衫沒遮住的頸部,兩端用一小截繡著金線的帶子紮在她白白的咽喉中央。她的頭飾使傑勒德感到新鮮。她的頭髮不是覆蓋在一堆細麻布和細竹布底下,而是束在銀線結成的、網眼中閃爍著銀片的稀疏發網裡。光亮的竭發在前面卷成兩個波紋,後面則被托住,形成一個豐滿而標緻的髮髻。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把老人的蒼白、少女眼中的淚珠也一一看在眼裡。因此,當他從他們旁邊走過幾碼之後,他思量了一下,又轉過身來,羞怯地朝他們走去。

  「老爺爺,我看您是累了。」

  「是的,我的孩子,是累了,」老人回答道,「而且餓得發暈。」

  傑勒德的主動接近並沒有使得姑娘像老人那樣感到高興。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她態度很拘謹,說這是她的過錯——她看輕了這段路程,不當地讓她父親當天啟程太晚。

  「不!不!」老人說道,「不是路程遠,而是吃得不夠。」

  少女溫存而關懷地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趁機輕聲說道:「爹,這是個陌生人——一個年輕人!」

  可是這已為時太晚了。傑勒德天真直率,覺得理所當然,已在自然而大方地迅速動手撿幹樹枝。撿好以後,他拿下行囊,取出他細心的母親裝好的那塊麵包和鐵壺,以及總是隨身帶著的火絨匣,擦燃一根火柴,點上一截蠟燭頭,然後再點燃幹樹枝,把鐵壺放在上面。接著,他把胸口貼在地上,用力吹火。隨後他抬起頭來,看見姑娘臉上拘謹的表情已經消失,正帶著一種嫺靜的微笑低頭望著他和他那副勁頭。他也對她笑笑。「留心鐵壺,」他說,「看在老天爺分上,別讓東西潑出來。這兒有根裂開的棍子,可以用來夾住鐵壺。」說完,他朝著隔有一段距離的玉米地跑去。

  他走後,一個泛著銅錢氣味的老人騎著帶有富麗的紫色披掛的騾子走了過來。他腰帶上的錢袋塞得鼓鼓囊囊,那肩巾上的毛皮是貂皮貨,寬寬的,而且是新的。

  此人正是特爾哥的市長蓋斯佈雷克特·範·斯威頓。他年已花甲,滿臉都是皺紋。這可是個臭名昭著的守財奴,而且一般地說,看起來也的確像個守財奴。想到他將和公爵共進晚餐,不禁使他此刻升騰起一種顯而易見的、洋洋自得的歡樂。然而,一看到這衰弱的老人和他伶俐的女兒坐在用樹枝生的火堆旁,微笑便從他臉上消失,而代之以一種痛苦和不安的奇異表情。他勒住騾子。「喂,彼得——瑪格麗特,」他差點兇狠狠地嚷起來,「這是搞什麼名堂?」彼得正準備回答,瑪格麗特迅即插話道:「我爹累了,我給他熱點東西吃,添點勁,好繼續趕路。」

  「怎麼!竟落到學波希米亞人那樣在路邊搞吃食的地步了!」蓋斯佈雷克特說道,一邊將手伸進錢袋。但那只手在錢袋裡似乎不那麼自在,只是猶豫地摸了摸,惟恐太大的一枚錢幣會粘在指頭上帶出來。

  這時,正好傑勒德蹦蹦跳跳地走了回來,手上拿著兩根棵麥秸。他隨即跪在火邊,替換瑪格麗特搞烹調。突然,他認出身旁這人正是市長,不禁滿臉通紅。蓋斯佈雷克特·範·斯威頓也吃了一驚,盯了他一眼,然後將手從錢袋裡抽出來。「啊!」他失望地說道,「我是多餘的。」說罷便慢慢地往前走去,一邊向瑪格麗特長長地投以懷疑的目光,也向傑勒德投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敵意目光。不過,這目光中有某種東西瑪格麗特很明白,使她臉紅並幾乎搖頭,傑勒德只是驚奇地呆視著。「聖貝汶在上,我想這老守財奴是羡慕我們三個人這一夸脫的湯。」他說道。年輕人對蓋斯佈雷克特奇異而值得玩味的目光給以這樣一種解釋,不禁使瑪格麗特大大松了口氣,並向他高興地微笑起來。

  這時,蓋斯佈雷克特正在吃力地向前趕路。他儘管很富有,卻比在窮困中的這三個人更為可憐。奇怪的事情在於,他的騾子、紫色的披掛和他那塞得滿滿的錢袋裡的半數金幣並不屬￿他蓋斯佈雷克特·範·斯威頓,而是屬￿坐在火邊,靠一個陌生人來為他們搞吃食的衰弱的老人和俊俏的少女。他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但蓋斯佈雷克特卻十分明白,並在心裡裝著一條他自己培養出來的蠍子。這蠍子就是悔恨。但悔恨並非悔罪,因而是不可救藥的,並且一旦有新的誘惑出現,它又會出來再幹壞事。

  二十年前,蓋斯佈雷克特·範·斯威頓還是一個強健而老實的人。他碰到了一個經受考驗的機會,結果呢,他卻幹了一樁沒有良心的壞事。這事似乎幹得很保險,直到如今還證明很保險,但他從來沒有感到保險。今天,他看到了美麗的瑪格麗特和她父親關係融洽,互相愛護,體現出了煥發的青春和奮發有為的精神,尤其體現出了他們的見識。

  於是魔鬼又來到他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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