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理查特,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比你更加受到寵愛?別走吧。難道是我對你說了什麼過頭的話嗎?是我對你不好嗎?」

  「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事。即使你真的這樣,你也絕不會聽到我對你講這個的。媽,」理查特鄭重其事地說道,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一言既出,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了。你將可以少填一張嘴了。」

  「唉,我這舌頭闖了什麼禍!」凱瑟琳說道,接著哭了起來,因為她看到,她的一隻雛鳥已首次伏到巢邊,躍躍欲試地撲打著翅膀,準備飛向廣闊的世界。理查特有著沉著而堅強的意志,她知道他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事情正像常情註定所有這類談話該如何了結的那樣得到了結局:年輕的理查特帶著一副前所未見的憂鬱面孔和一顆花崗石般沉重的心去了阿姆斯特丹。

  那天下午吃晚飯,桌上少了一個人。凱瑟琳望著理查特的椅子,傷心地哭泣著。看到這個情況,伊萊亞斯對著孩子們生氣地粗聲嚷道:「坐松點不行嗎,坐松點!」然後他轉過頭去,把頭靠在椅背上,默不作聲。

  理查特走上了社會,再也沒花他們一文錢。但為了給他添置行裝,並將他安頓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號裡,他們花費了全部微薄的積蓄,只剩下了一金幣。他們只得重頭開始。兩年過去了。理查特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個好位置。雅各布於當天上午十一點吃完午飯後便馬上離開了特爾哥。吃晚飯的時候,伊萊亞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輕聲地說道:「坐松點,寶貝們!」這以前,凱瑟琳有意避開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為她女兒凱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說過:「放心好了,親愛的。既然哭會使你們感到煩惱,我答應一定不哭。」但當伊萊亞斯輕聲地說「坐松點」時,她卻說道:「唉!孩子們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過去還以為桌子太小哩。」她強裝出心情平靜的樣子說出這話,但話剛出口便馬上扯起圍裙,號啕大哭起來。

  「離開身邊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著說,「這最叫人傷心。」

  「不對!不對!」伊萊亞斯說道,「我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對我們都一樣寶貴。別聽她的!如果認為上帝從我們手上拿走的總顯得比他留給我們的好,這就說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負義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說,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凱瑟琳嗚咽著說。

  小錢箱又空了。為了再把它裝滿,他們就像螞蟻似的進行積攢。在他們那個時代,搞投機生意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只限於玩紙牌擲骰子的賭博。伊萊亞斯除開慢而穩的生財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竅不通。「節省一文就是攢下一文」,這就是他老老實實的信條。凡是買賣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進那用鋼帶箍牢的小錢箱,鑰匙也裝飾得很講究。他們自奉極薄;但當他們彼此相望的時望,卻會意地微笑開了,似乎比讓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樂。就這樣又過了三年,他們終於攢了足夠的錢,使得他們的四兒子在特爾哥當上了裁剪師,並使他們的大女兒當上了一個做寬袍的縫紉師。現在,他們又為兩個兒女安排好了出路。他們自己的生意將使他們能夠為這對兒女找到活計。但錢箱又空到底了。這一回,他們的鋪子雖說沒虧銅板,卻很虧了點貨。

  可惜的是,身邊還留下兩個不能掙麵包的,還有兩個不願掙麵包的。

  不能掙麵包的第一個是賈爾斯。這孩子是個侏儒兼畸形兒,一半白癡,一半「缺德」,又是搖頭擺腦,動手動腳,又是大喊大叫,連不帶偏見的婦人和狗也會躲開他,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受到他母親的袒護。第二個是小凱特,一個只能靠拐杖走動的可憐的小女孩。她在痛苦中生活,卻含笑忍受下去。她長著大理石般的白皙面孔、紫羅蘭色的眼睛,以及長長的絲狀眼睫毛。不耐煩的或悔怨的話從來沒聽她說過。不願掙麵包的,一個是老巴子西布蘭特。這是個懶鬼,玩心太重,不願意幹活。再就是長子科內利斯。他已經打好算盤,準備賴在家裡,等著繼承遺產。由於一再為子女操勞而幾乎精疲力竭,特別是看到仍留在身邊的子女精神上和肉體上不健全而感到苦惱焦急時,夫婦倆經常說:「到我們不能再在人世照料他們的時候,他們該怎麼辦呢?」但當他們把這話重了許多遍以後,又突然感到家庭的前景明朗起來。此後他們之所以還是經常說這話,只是因為習慣終歸是習慣,而現在不過是半機械地說說而已。與此同時,他們還爽朗地補充上一句:「感謝聖貝汶和所有的聖徒,我們還有傑勒德。」

  年輕的傑勒德在出生以後的許多年中,一直與兄弟姊妹有所不同。他既不是父母擔憂的對象,也不是他們寄予很大希望的對象。不擔憂,是因為他將進入教會,而教會在那個時代總能想到辦法維持其成員的生活;之所以不抱很大希望,是因為他家與權貴無緣,不能給他搞到一個聖職。這年輕人的習慣並不那麼老成穩重。要不是他將成為神父,倒確也是我們這位布革商所不能容忍的。他「沒出息」的地方就在於愛讀書,愛書法。他如此專注於他的愛好,以至經常要人費力催促才去吃飯。他總是嫌白天太短,並總是揣著火絨盒和硫磺火柴,以及跟鄰居要來的蠟燭頭。他把蠟燭頭在不該再點的時候點起來——甚至在冬天晚上八點,連市長都已經上床了還點起來。他的這些做法在家裡只是受到容忍,卻得到了鄰近一個修院的修士們的鼓勵。他們教他書法,並且一直堅持不懈,直到有天在課堂中他們發現是他在教老師。他們爽快地向他指出了這點。他低著頭,臉緋紅。他自己也曾懷疑過是否真是這樣,但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的孩子,」一個年長的修士說,「既然上帝給了你這樣一雙可靠的眼,一隻這樣靈巧而穩健的手,一個熱愛這些精美工藝的心靈,你怎麼不既學寫又學畫呢?一幅卷軸,除非用花葉和豐富多彩的阿拉伯圖案裝飾在那些美好文字的四周,並像那些文字使靈魂和心智感到喜悅一樣使我們的感官感到喜悅,否則這幅卷軸就會顯得枯燥,更不消說用來裝飾書中一些章節的聖徒像了。不光它們那柔和地摻和起來的華麗色彩要使眼睛感到舒適,而且心靈也要被輝光環繞的聖徒像所鼓舞。回答我吧,我的孩子。」

  傑勒德感到不安,喃喃地說,他嘗試過幾次飾字畫的手藝,但結果不理想。事情也就這樣擱了下來。

  這以後不久,出現了一位共同愛好者,而這位共同愛好者竟異乎尋常地是一位年老的貴婦人。她叫瑪格麗特,是已故的范·艾克兄弟的妹妹。她離開弗蘭德,回到故鄉安度她的晚年,並在特爾哥附近買了座小房子。過了些時候,她聽人談起傑勒德,並看到了他的一些作品。這使她感到很高興,於是叫她的女傭人賴克特·海恩斯去請他到她家做客。從此他們便成了相識,而這也必然如此,因為在小小的特爾哥城,從來沒有多達兩個熱衷於這一行的人。起初,這位年老的貴婦人反使傑勒德失去信心,因為每當他前去拜訪時,她都從角落裡翻出一些寫生畫和油畫,其中有些是她親筆畫的,這些畫在他看來全都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說作為畫家,瑪格麗特·范·艾克使他感到望塵莫及的話,作為一個可親的女性,卻使他的心靈受到鼓舞。她和賴克特很快就對他十分瞭解了。此外,她們還從他身上找到了那些好心的修士沒有猜中的東西,找到了他之所以沒有搞飾字畫工藝的原因:他買不起金、藍、紅諸色顏料,而只能用低廉的土顏料;他怕去求他母親買這些高級顏料,並相信他如果去要,一定一無所獲。於是瑪格麗特·范·艾克給了他一點刷金。朱紅、群青,以及一塊高質量的羊皮來塗抹這些顏料。他幾乎對她產生了愛戴的心情。當他離開她們家的時候,賴克特拿著一支蠟燭和兩塊金幣迫在他後面。他親吻了她。但對這位即將從事飾字畫的藝術家來說,比金和青金石顏料更為可貴的,是對他這樣一個孤獨的藝術愛好者的同情。這種同情總是溢於言表。而當他報答這種同情時,在年老的畫家和年輕的書法家之間就產生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一種友情,因為當時正是美術和較高級的工藝沒有明顯的區分,而從事二者的人們也沒有明顯區分的時代,同時也是藝術家們互相尋訪、互相愛慕的時代。如果剛才這種說法會使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位畫家或作家感到吃驚的話,那麼請讓我提醒他,甚至基督徒在早期也同樣是互相愛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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