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紅歌星 | 上頁 下頁
四六


  儘管有這些阻礙,但我偶然發現了一個跡象,它使我心緒不寧,但還是給了我些許慰藉。那是在她的住處,有一張拆疊的紙夾在一堆書裡。有一次,她在洗澡間裡,我就抽出這張紙看起來。紙上寫到她下喜歡狒狒,她詳細地描寫了這些狒狒。這描述之所以打動我,是由於她的筆調風格跟我的十分相似。我在她的腦海中灌輸了某些詞和某些形象,我們倆在語言的最基本方面甚至不分彼此,這是某種割不斷的紐帶。然而,我驚奇地發現她有自己的怪癖:重複運用同一個詞。我過去卻不知道她這方面的思維特點。她對一個詞的名詞和動詞形式靈活掌握、表達和顛倒其形式,使這詞按性、數、格變化。她抓住這個詞不放,幾乎是糾纏不清。有時候,她攆走某個平庸的詞,抓住它,把它圈起來,放大,加上標點,用大寫的字母,使這個詞變得很怪,認不出來了:這詞變成個希奇古怪的護符,這就是她的簽名,這就是瑪阿。這個發現令我大惑不解,我書寫時可不是這樣的。

  但使我賴以生活的是自己的行動,是設計演出,設計新唱片,是作出種種決定。我到處忙碌,以為這能宣洩自己的苦悶。瑪阿沒有真正改變自己的節奏。她均等地應付一切波折,不冷不熱,甚至在碰到某些舉足輕重的事並使她煩惱時,她也含而不露,無論如何不向我表達。她並不隱瞞自己的情緒,這是璐猜想到並跟我談起的。我不喜歡通過潞來獲悉事情真相。誠然,璐有敏銳的直覺,但她有點誇張,不用多久就把她自己的預感歪曲了,她加上了個人的刺激性成份,她以自己的幻覺沾染了世界,擾亂了一切。

  如果說我隔很長時間還偶爾跟瑪阿睡覺,那只是出於突然心血來潮,尤其是想對自己來個突然襲擊,好不讓自己有時間去思考,想幹就幹,速戰速決。她甚至並不拒絕我,並不想使我痛苦,但也不建立這種期待和欲望的紐帶。起初,我曾試圖跟她好好地溫存一番,但她卻不願,我尋思她一直是冷冰冰的,甚至說不定在阿努裡塔牧場時她都從未有過快樂。可我擔心她別碰到某種不知名的興奮劑——某個突然適合她的人,重又喚醒了她,這將是個大災難!我寧可讓她暫時保持性冷淡。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幸,我試圖扭轉這種趨勢。然而不管怎麼說,我不能想像她會在呂絲或璐、阿爾羅等人的懷抱裡尋求快樂,那麼會投入誰的懷抱呢?攝影師沃爾納剛拍攝了一套底片,準備作唱片的新護封,他們兩人相處融洽。他們一起審視印刷版面,進行選擇。他們互相約會,情投意合。她喜歡一塵不染的播音室。我覺得沃爾納很想拍些更露的照片,這樣做太過分了!他們有些事瞞過了我,我不喜歡這樣,這是很危險的。勒普蒂沒有把他的看法、秘密手段、最後的計劃全都告訴我。無論如何,瑪阿不能背著我跟勒普蒂簽訂合同,不會的!事情經過並非這樣。我帶領著一條船,這條船在某個地方難以覺察地繞了彎,偏離了航道。在這次歷險中,我的真正目的是跟瑪阿結成強有力的、同呼吸共命運的死黨,我們兩人聯袂出謀劃策,這就是力量。瑪阿永遠是我的同謀,即使她並不知道這點。我們倆從開始起就是一條線上拴著的兩隻螞蚱,這是不可逆轉的,是命中註定的。這一確信滋潤著我,使我的生活有了奔頭和意義。到最後,我們使他們大家落入陷阱,我們擺脫他們。甚至連重要人物勒普蒂和索比公司,我們也會像對待馬蘭那樣,騙過他們。我還完全不知如何遠離他們,淩駕於他們,可是瑪阿的歪歌已偏離了他們的計劃、路線和統一安排,改變了方向。這樣,將破壞他們那廟宇殿堂的柱子,把柱子截去一節;會掃亂他們的體系,使它走樣;會告訴他們一個尖銳的真相,使他們大夫所望,不知所措。我希望是這樣,為了自己,也為了瑪阿。

  第二十章

  我喜歡巴黎德方斯區,這個區潔淨而規劃得很好,高大的玻璃窗,漂亮而透明。同我少年時代所在的那些熙熙攘攘、雜亂無章的街道截然相反,跟我母親所住的中國區完全不同。這兒的日常生活不會是一團糟。那些有力而傑出的線條,以及那些明亮清潔的鏡子,無疑對人們的說三道四和生活中難免遇到的偶然事件作出了響亮的回答。這個區真是非同一般,我在此感到輕鬆灑脫。這個地方透著力度和幾何角度的美。不用懷疑,這裡是金錢主宰著一切,但人們決不會見到丁當作響的金幣和銀幣,或成捆的紙幣。對,這兒跟我童年時的街道、跟街上的當場交易和可笑的貪婪迥然不同。這裡,符合柏拉圖原則的拱門美妙絕倫。我在這大拱門下處處感到涼風習習,猶如神靈在呼吸、在吹氣。我頭腦膨脹,覺得風神的靈魂無處不在。德方斯是在大海中劈風斬浪的船艄。妙極了,它就是恢復世界光明的光學反射器。我是在明朗的太陽中心,在真和善的中心。

  在乘屋外電梯登上大拱門頂端之前,我觀看了用大理石和鋁薄片製成的寬闊頂部,它酷似雪白通亮的蒼穹,銀河在那兒閃爍。我被深深地吸住了,目光投向無窮盡的天際。在德方斯的大拱門頂下,我又看到了斯裡蘭卡的舍利子塔、圓屋頂、湖和蓮花。我升到高處,看見整個空間,整個大拱門的空地展現在我面前。這是個廣袤的光和風的方陣,是籠罩著寧靜氣息和透著獨特風格的空間。

  我的記者招待會在最高處有橫欄的柱廊裡舉行。廊內,未經加工的混凝土具有立體感,這樣凹凸不平具有對比的效果。廊外,則一派新房氣象,光彩奪目。裡面像個使用不久的機場大廳。灰色的混凝土柱子,一根根笨重而又粗糙。這簡直是個野獸籠子、地獄、型掩體、行刑室、犯人示眾柱、吸煙的過道、宗教裁判所。他們真是找了個好地方。

  勒普蒂、M和呂絲要我說話嚴謹,簡單扼要。我擬好各種可能的回答,一遍又一遍地默誦這些答覆、手勢和語調,以及應採取策略性停頓的地方。

  記者們到來了。他們互相致意問好、擁抱,他們之間閒聊著。像上次新聞發佈會上的那幫人一樣,這些記者也很虛偽,擁抱、互吻,全是例行公事。他們暫時幾乎對我不正眼瞅一下,但我卻埋在他們內心想法的某個角落裡。他們在窺伺我,已對我打上了主意。我呢,跟對待M、勒普蒂、璐等諸人一樣。大家外表上溜光,受法規的控制,可內心卻十分粗糙,像未經加工的材料、柱廊那凹凸不平的混凝土表面,這是燈想和衝動纏繞在一起的產物。他們也只不過是些衣冠禽獸,像拂拂一樣愛炫耀、殘忍、戒備、好鬥。這樣的招待會莫如說是一場戰爭。

  M向我投來的目光中透著一種父兄般的鼓勵和信任,它包含了一切內容:幹吧,我的女兒!這只是個形式,你會贏得他們的,這是唾手可得的成功,這可是對「勝似父親」的我的回報。他以為這就會使我忘掉他的誘拐。勒普蒂則難以捉摸,他在角落裡監視著我,盯著我的視線。勒普蒂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在索比公司並不根據判斷行事,而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心懷鬼胎、八面玲瓏、精明透頂,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貼,一旦作出決定就成為法令,不容更改。這場戰爭的終了究竟是誰吃掉誰?只好走著瞧。我沒跟他們說我已服了一劑藥性溫和的興奮藥,這使我變得思維敏捷,完全可以應對自如。我請求呂絲准許我服,她勸我在一星期前試試這種藥,我就照辦。服後不大頭暈,毫不嗜睡也不過度興奮。我十分喜歡呂絲替我保守秘密,她知道我吸毒。我們合夥騙了他們。單單為了她,我也要把這次招待會開成功,這個招待會是獻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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