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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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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六點剛過,我就醒了。我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前。草坪上結了一層霜一般的銀色露珠,樹叢隱沒在白茫茫的迷霧裡。清新的微風夾著幾分寒氣,使人感到了安謐、蕭瑟的秋意。 我跪在窗口的座位上,望著下面的玫瑰園,那兒的一朵朵玫瑰全都耷拉在花梗上,經過夜來風雨的吹打,花瓣已呈棕褐色,開始萎謝了。看著這一切,我感到昨天發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像是時隔已久的幻夢。此時此刻,曼陀麗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園裡的花鳥草木實在與我們的煩惱和不幸無涉。一隻烏鴉連蹦帶跳地閃出玫瑰園,朝草坪竄來,不時還停下身子,用黃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隻畫眉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兩隻結實的小馬鴿,一前一後地跳躍戲耍;另外還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鳴。一隻形影孤單的海鷗,啞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這時突然張滿翅膀撲下,掠過草坪向著林子和幸福穀疾飛而去。周圍的生物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煩惱和焦慮無力改變其進程。不一會兒,園丁們就要起身幹活,將草坪和小徑上的第一批落葉掃掉,同時再把車道上的砂礫耙勻。屋後院子裡會響起提桶的叮咚聲;水龍帶將對準汽車沖洗;而那個廚房小丫頭將隔著敞開的廚房門,同院子裡的男僕呱啦呱啦地談天說地。屋子裡還會彌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僕將打開屋門,推開一扇扇窗戶,拉開一幅幅窗帷。 狗兒將從各自的簍子裡爬出來,打個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後走到平臺上,朝正從迷霧中掙扎露頭的蒼白的太陽眨巴著眼睛。羅伯特將鋪開餐桌,端上早點:花色軟餅一窩雞蛋、幾碟蜂蜜和果醬、一盆桃子,另外還有一串剛從暖房摘下的新鮮紫葡萄,上面還留著一層粉衣。 侍女們將開始打掃晨室和客廳,讓清新涼爽的空氣湧入敞開的長窗。煙囪飄起嫋嫋青煙。秋日的晨霧將逐漸消散,樹本、草坡、林子開始露出輪廓;太陽照在幸福谷底下的大海上,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燈塔矗立在海岬之上。 安寧、幽靜、優美的曼陀麗!不管圍牆之內住的是誰,不管出現什麼樣的紛爭和衝突,不管憂慮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們為何熱淚滾滾,也不論人們承受的是何種悲辛,曼陀麗的安寧不會蒙受任何驚憂,曼陀麗的秀色也不會遭到些微毀損。繁花凋謝了,來年又會竟相爭妍;飛來築巢的還同樣是那些鳥兒,花開吐芳的還同樣是那些草木。陳年苔蘚的那種幽香又會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還有蟋蟀,都會來重遊這片故土;蒼鷺也將在密林深處建窩築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歡樂起舞,蜘蛛又要結織霧狀的絲網;而那些無端闖入的受驚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叢裡探頭探腦。百合花,還有金銀花,都會在園中盛開;白木蘭的花蕾則在餐廳窗下徐徐綻開。誰也不能傷害曼陀麗一根毫毛。宅子將永遠像座魔宮似地屹立在這片低四地上,四周由密林護衛,安然無薑,任憑海水在樹林下方的圓卵石小海灣裡沖刷,奔騰,拍打。 邁克西姆還熟睡著,我也不去喚醒他。我們面臨的將是令人困頓的漫漫一天:公路,電線杆,單調的來往車輛,進倫敦時的緩緩爬行。我們不知道此行最終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前途吉凶未蔔。在倫敦北面某處住著一個叫貝克的人,他與我們素昧平生,卻在手心裡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過一會兒。此人也會蘇醒過來,伸伸懶腰,打個阿欠,然後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開始在浴盆中放洗澡水。我這時的一系列動作,就其所包含的意義來說,也和羅伯特昨晚收拾藏書室沒有什麼兩樣。以前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純粹是無意識的機械動作,可現在,當我把海綿丟入水中,當我從暖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攤在椅子上,當我在浴盆內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這每一個動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極其珍貴,包含著某種最後歸宿的精髓。當我回到臥室開始穿衣的時候,我聽到一陣悄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門外停下。接著,鑰匙在鎖孔裡輕輕轉動了一下。片刻寂靜之後,又響起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那是丹弗斯太太。 她沒有忘記。昨晚,我們從藏書室上樓回到房間之後,我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她沒有敲門,不想讓人知道她過來這兒;只有悄悄的腳步聲以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這聲音又把我帶回到實際生活中來,讓我正視即將面臨的現實。 我穿好衣服,走去替邁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會,克拉麗斯給我們送來早茶,我叫醒邁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發楞,隨後他伸開了雙臂。我們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裝,把旅行用品放進手提箱內。說不定我們得在倫敦盤桓小住呢。 我把邁克西姆送我的發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樣一樣放進手提箱,還塞進一件替換衣眼和一雙鞋子。當我把手提箱從衣櫃深處拖出來時,我覺得它挺眼生。我似乎已經好久好久沒用過它了,其實也不過隔了四個月的時間。箱子面上還留著加來海關關員塗寫的粉筆記號。一隻箱子袋裡夾有一張蒙特卡洛樂場的音樂會票子。我把它捏成一團,丟進廢紙簍。它該屬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天地。臥室開始呈現出主人離家時常有的那種狼藉景象。發刷裝進提箱以後,梳粧檯上就空無一物。包東西用的薄紙,撒了一地,此外還有張舊標簽。我們睡過的那張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淒涼感。浴巾丟在浴室的地板上,皺成了一團。衣櫃門敞開著。我把帽子戴上,這樣待會兒就不必再上樓來;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間四下掃了一眼,看看還有什麼忘記帶了。陽光透過漸漸消散的迷霧,在地毯上投下一幅幅圖案。我沿過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心頭突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奇怪感覺,覺得非回去再把房間好好看上一眼不可。於是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走回去,又在房間裡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開著的衣櫃,看一眼空蕩蕩的臥床,看一眼桌上的那盤茶具。我盯著這些東西看,讓它們永遠縷刻在自己的腦海裡,一面暗暗奇怪,為什麼這些東西竟有著這麼一股扣動我心弦,使我黯然傷感的力量,就好像它們是一群捨不得我離去的孩子。 我轉身下樓去吃早餐。餐廳裡冷颼颼的,太陽還沒有照上窗臺。我很感激他們給我端來滾燙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邁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著。他不時望望鐘。我聽見羅伯特把我們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廳裡,不多久就響起汽車開到門口的聲音。 我走出餐廳,站在平臺上。雨後的空氣分外清新,青草散發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但等紅日高照,一定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門,說不定我們在午餐前會去幸福穀散步,飯後就坐在外面那棵栗子樹下看書讀報。我閉上眼睛,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在我臉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陣暖意。 我聽見邁克西姆在屋裡大聲呼喚。我返身走進去,弗裡思幫我穿上大衣。我聽到另一輛車子的聲音。弗蘭克來了。 「朱利安上校正等在莊園大門口,他覺得不必坐車到這兒來了。」 「是的,」邁克西姆說。 「我今天一天將守在辦事處裡等你的電話,」弗蘭克說。「你見到貝克後,說不定會有事找我,需要我上倫敦會。」 「好的,」邁克西姆說。「也許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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