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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3)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著外面綠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說。「感謝上帝,總算要下雨了。」

  「經過情形怎麼樣?」我問。「驗屍官怎麼說?你為什麼在那兒呆了這麼久?」

  「驗屍官一遍又一遍老調重彈,」邁克西姆說。「查問關於那艘船的一些細枝末節,其實誰都不以為那些細節有什麼要緊。諸如船底閥門是不是一族就能打開?第一個洞和第二個洞的精確位置如何?壓艙物是怎麼回事?移動這東西對船的平衡有何影響?一個女人有力氣獨自移動壓艙物嗎?艙門是不是緊閉著?要把艙門衝開需要多大的水壓?我覺得自己真要發瘋了,可還是強行按捺。見到你出現在門口,我才想起自己應該怎麼行事。要不是你當場暈倒,我怎麼也沒法順利通過這一關。見你暈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來,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對答。後來我就一直面對霍裡奇,眼睛始終盯著他瘦削、乾癟的臉龐和那臉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絲邊夾鼻眼鏡。此人那副尊容,我這一輩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壞了,親愛的,累得喪失了視覺和聽覺,感覺全沒啦。」

  他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弓著身子,雙手蒙著頭。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大一會兒,弗裡思走進來,羅伯特跟在後面,扛著茶點桌。接下來又是日復一日千篇一律的莊嚴儀式:拉開桌子的折疊桌面,支好桌腿,鋪上雪白的臺布,擺出燉於文火之上的銀質茶飲,還端來薄脆的煎餅、夾肉麵包和三種質地不同的蛋糕。傑斯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時揮動尾巴敲打地板,帶著期待的目光看著我。我不禁想到生活的常規倒也委實有趣,不管出了什麼意外,我們總是因襲老規矩,以一成不變的形式吃喝、睡覺、漱洗;什麼樣的危機都無法改變積習。我替邁克西姆斟了茶,端到臨窗的座位上,並給他送去薄脆煎餅,另外,又給自己拿了一塊,塗上黃油。

  「弗蘭克在哪裡?」我問。

  「他去見教區牧師了。本來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邊來。我一直惦著你,獨自在家裡苦苦等待,對那邊的情況又蒙在鼓裡。」

  「幹嗎找教區牧師?」我問。

  「今晚得舉行一次儀式,」他說。「在教堂裡。」

  我瞪大眼睛木然望著他,過後才弄明白,原來呂蓓卡要落葬了,他們要把呂蓓卡的遺骸從殯儀館領回落葬。

  「儀式在六點半舉行,」他說。「只有弗蘭克、朱利安上校、教區牧師和我國人知道。屆時不讓任何閒人在一旁看熱鬧。這事昨天就定下了,當然不受陪審團裁決的影響。」

  「你得什麼時候出發?」

  「六點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與他們碰頭。」

  我不再說什麼,只顧喝茶。邁克西姆把他那塊原封未動的夾肉麵包放下,一面說:「天還是悶熱得夠嗆,是不?」

  「是暴風雨在作怪,」我說。「除了零星的幾小滴,雨硬是落不下來。雷雨在空中鬱積醞釀,可就是不肯爆發。」

  「我離開蘭因時,正在打雷,」他說。「頭頂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爺怎麼就是不肯下場雨?」

  樹林裡的鴉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

  「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離家外出多好,」我說。

  他沒答話,那一臉的倦容說明他實在精疲力竭了。

  「今夜等我回來之後再詳細談,」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倆在一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對你說來,我怕是天字第一號的壞丈夫。」

  「不!」我說。「不!」

  「這次事情過後,我們要開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兩人在一起,就能辦到。這跟一個人孤軍奮戰不一樣。只要我倆在一起,往事就損害不了我們一根毫毛。你還會有孩子呢。」

  過了一會兒,他看看手錶說:「六點十分了,我馬上就得出發。好在時間不長,至多半小時。我們要送殯到墓地之後才能離開。」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會介意的。讓我跟你去吧。」

  「不,」他說。「不,我不讓你去。」

  然後,他走出屋去。我聽到車道上汽車發動的聲音,接著車聲遠去,他走了。

  羅伯特接往日的老規矩進屋來收抬茶具,就好像這天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我暗自揣度:要是邁克西姆未從蘭國回來,是不是還會按日常規矩辦事?羅伯特是不是還會在他那年輕的山羊臉上掛著無動於衷的表情,把糕點殘屑從雪白的臺布上揩走,折疊起桌子,把它扛出房間?

  僕人走後,藏書室裡靜極了。我開始想像他們在教堂舉行儀式的情景,想像這些人如何穿過旁門,走下一段石級,來到墓地。我從未到過墓地,只見過那扇旁門。不知道墓地是什麼模樣,是不是棺材成排?邁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長眠。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處理那個李代桃僵的無名女子的棺材。這無名女子會是誰呢?可憐的人,曝屍海灘,任風浪沖刷,又沒人認領。如今,墓地上將增加一具棺材,呂蓓卡也將躺在那兒長眠。這會兒,牧師大概正念念有詞地為死者舉行落葬祈禱,邁克西姆和弗蘭克,還有朱利安上校,也許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塵灰,死後複成塵灰。我覺得這下子呂蓓卡再也不是一個血肉俱備的真人;當她的屍骸在船艙被人發現,呂蓓卡就化作了灰塵。所以說在墓地那具棺材裡盛放的並不是呂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塵灰一撮,如此而已。

  七點剛過,開始下雨了。初時,雨勢徐緩,只聽得樹葉淅瀝作聲,但仍看不見那縷縷的雨絲。接著雨勢漸猛。密集的雨點劈劈啪啪落下,終於成了從鉛灰色天空傾斜著向大地奔瀉的滂沱暴雨,其勢有如閘開水湧。我讓窗子大開著,站在窗邊呼吸清涼的空氣。雨水淺在我的臉上和手上。雨點子既密又猛,隔斷了我的視線,草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一片影綽之中。我聽見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簷水管和平臺石地的聲響。雷聲已止,雨水中夾雜著苔蘚、泥塊和黑色樹皮的氣味。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觀看雨景,所以沒聽見弗裡思走進屋來。直到他在我身邊站定,我才發現他。

  「請原諒,太太,」他說。「我想問一下,德溫特先生是不是要過好久才回來。」

  「不,」我說。「不會很久。」

  「有位先生要見他,太太,」弗裡思躊躇了一會才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回那位先生的話。他堅持非見一見德溫特先生不可。」

  「哪一位?」我問。「你認識這人嗎?」

  弗裡思看上去渾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說。「這位先生一度是這兒的常客,那時德溫特夫人還在世。此人名叫費弗爾。」

  我跪在臨窗座位上,把窗子關上,因為雨水開始飄進屋來,打在靠墊上。接著,我轉過身,看看弗裡思說:「要不還是由我出面見見費弗爾先生吧。」

  「好的,太太。」

  我走到沒生火的壁爐旁,站在一方地毯上。也許我能趕在邁克西姆回來前把費弗爾這傢伙擺脫掉。我不知道自己該對他說些什麼,不過我也並不害怕。

  過了一會,弗裡思領著費弗爾來了。此人還是以前那副模樣,要說有什麼變化,只能說變得更粗魯,穿著也更潦倒一些。他那樣的人出門是從不戴帽子的,所以這幾天經太陽一曬,頭髮褪了顏色,皮膚黑黝黝的。他兩眼充血,我懷疑他喝過不少酒。

  「我得對你說明白,邁克西姆不在家,」我說。「我不知道他多久才回來。你要是跟他約定明天早上到辦事處找他,豈不更好?」

  「我倒寧願等他一等,」費弗爾說。「另外,實話對你說吧,我知道不必等多久他就會回來的。我來這兒時,順便往餐廳瞧了一眼。我看見邁克斯的刀叉餐具已經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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