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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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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忘了,」邁克西姆這時的嗓門壓得非常低,聲音顯出十分的疲憊,一點不帶感情。「開槍殺人竟會流出那麼多的血。」 傑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個破洞,是香煙燒壞的。我暗自忖度,這破洞出現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說白蠟樹皮可用來補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灣去打水,」邁克西姆說。「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她死時不在壁爐旁,可在那兒竟然也濺了一片血跡。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後左右更是全成了血泊。外邊起風了。窗子沒插銷,所以一開一閉。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裡,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邊放著一桶水。」 我不禁想到:還有拍打屋頂的雨水呢!他怎麼不記得了?雨點子雖細卻密,淅瀝入耳。 「我把她的屍體拖上了船,」他說。「那時是十一點半光景,可能快十二點了。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沒有月光,吹著一陣強勁的西風。我把她的屍體拖進船艙,扔在那兒,接著只好倉促開船,船尾拖著救生橡皮筏,迎著風浪,駛出小埠頭。風向雖順,可惜只是陣風。我在海岬的掩護下,正好處在下風頭。我記得主帆張到一暗桅杆上軋住了。你知道,駕船這活兒我已多時不幹。我從未隨呂蓓卡一起出海。 「我還考慮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洶湧沖進小海灣。風像是通過漏斗從海岬處吹下。我駕著帆船駛過燈塔,進了海灣。我繞著圈子航行,避開那突出的礁岩。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風中啪啪作響,我怎麼也沒法扣緊帆腳索把它張滿。一陣狂風吹來,猛地把帆腳索從我手裡打落,那繩索馬上繞著桅杆卷作一團。帆顫抖著發出巨大的劈啪聲。像是有誰在我頭頂揮舞鞭子。我記不得在這種場合駕船人應該如何動作才對,我當時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腳索,可繩索在我頭上隨風飄蕩。這時迎面又吹來一陣大風,帆船開始向一側漂去,接近礁岩。天暗極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到艙裡,手裡拿著一塊大尖鐵。要是此刻再不採取行動,就太晚了,因為帆船離礁岩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鐘,就會離開深水。我旋開船殼上的海底閥門,海水頓時湧進來;我用大尖鐵猛擊船底木板,其中一塊馬上裂作兩半;我把大尖鐵從缺口處退出,又去猛擊另一塊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腳面。我讓呂蓓卡的屍體留在那兒的地板上,接著就去把兩扇舷窗—一關緊,又把艙門鎖上。待我走上甲板,我發現船離礁岩已不滿二十碼。我把甲板上的零碎東西扔下海去——一個救生圈、一對長柄槳、一團繩子。我爬進橡皮筏子,劃離帆船,接著又停住槳,回頭凝望。帆船仍在隨風漂流,同時又正歪著頭逐漸下沉。三角帆還是顫抖不已,打響鞭似地劈啪作聲。我想深夜裡倘若有人在懸崖上行走,定會聽到這劈啪的帆聲。也許海灣遠處有從克裡斯港來的漁人,他的小漁船浮在水面像個幽靈,我沒法看清。帆船的桅杆開始搖晃,並出現裂縫。突然,船翻了。與此同時,桅杆攔腰折斷。救生圈和長柄槳從我身旁蕩開去,帆船卻不見了。我記得自己當時曾對著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劃著槳回到小海灣。這時開始下雨了。」 邁克西姆沉吟著,仍然以呆滯的目光望著前方。接著,他轉過臉來,看著坐在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這就是全部經過,」他說。「都說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換了她一定也會這麼幹。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沖得濕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打掃屋子時灑的水。我沿著小徑穿過林子,走回屋來,上了樓梯,來到更衣室。我還記得自己如何脫衣就寢。屋外風雨淒苦,其勢越來越猛。丹弗斯太太來敲門時,我正坐在床上。我穿著晨衣,走去開門,同她說了幾句話。她擔心呂蓓卡出什麼意外;我勸她回去睡覺。我把門關上,走回房間,穿著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裡的傾盆大雨,聽海灣裡的陣陣濤聲。」 我倆就這樣一聲不吭,坐在藏書室裡。我還是執著他冰涼的雙手;我不明白羅伯特怎麼還不來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沒的地方離岸太近,」邁克西姆說。「我原來想把船開到海灣外面。要是沉在那一帶,就不會被人發現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輪船,」我說。「要不是那艘輪船擱淺,就不會出這樁事,那還不是照樣神不知鬼不覺。」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邁克西姆再說一遍。 我倆又沉默了,我開始覺得極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總有一天要出事,」邁克西姆說。「即使在我去埃奇庫姆比認那無名女屍的當兒,我就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最多只不過再等一段日子,挨過一段時間。到最後呂蓓卡總要得勝。後來我遇上了你,可這並沒有改變事情的性質,是不?把愛情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沒法改變事情的性質。、呂蓓卡料到自己最終會得勝。我看見她死時猶在微笑。」 「呂蓓卡死了,」我說。「這一點我們必須記住。呂蓓卡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死人無法提供證詞。她不能再加害於你了。」 「可她的屍骸還在,」他說。「而且已被潛水員發現,就躺在船艙的地板上。」 「我們可以向別人解釋,」我說。「得想個法兒自圓其說才行。那屍體是誰,你不認識;那人你以前從來沒見過。」 「可她的衣物在船艙裡,」他說。「還有手上的戒指。即使衣服已被海水消蝕,還會有別的線索。這不是海難事故中受害者的屍體,並沒有在岸石上撞得支離破碎。沒人進過那船艙,那天晚上我把她扔在艙裡,她一定還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那兒的地板上。幾個月以來,沉船一直在老地方,誰也沒去動它一動。帆船就在原先沉沒的地點,躺在海底。」 「泡在水裡的屍體是要腐爛的,對不?」我壓低嗓子問。「就算沒人去動過屍體,海水也一定把她消蝕了,對不?」 「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有沒有辦法去打聽一下,探明真相?」我問。 「明天早晨五點半,潛水員還要下水去,」邁克西姆說。「塞爾已作了佈置,準備設法把帆船打撈上來。到時候,左近不會有人圍觀。但我得跟他們一起去走一遭。他說好派汽艇到小海灣來接我。明天早晨五點半。」 「把你接了去之後又怎麼樣呢?」我問。「要是把船打撈上來,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 「塞爾準備把他們的大駁船泊在海口的深水處。要是沉船的船木還沒腐爛,整艘船還沒解體,他就可以用起重機把船吊起,裝進駁船,駛回克裡斯。塞爾說,他計劃把駁船泊在一條人跡不至的小河的源頭,那是個僻靜的去處,離克裡斯港有一半路程。那地方船隻進出方便,可退潮時一片淤泥,遊客沒法把船劃過去。所以,使用那一片水域的將只有我們幾個。他說,得先把帆船裡的水抽空,把船弄乾淨。同時,他還要去找一名醫生來。」 「找他幹嗎?」我問。「找醫生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 「要是他們認出那是呂蓓卡的屍體,你就說上次那具女屍你認錯了,」我說。「你得講清楚,埋進墓穴的女屍是個錯誤,一個可怕的大錯。你還得說明白,去埃奇庫姆比認屍的那天,你正發病,暈頭轉向,不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但是即便在當時,你也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認准了。整個兒事情是個錯誤,僅此而已。你就這麼說,好不好?」 「好,」他說。「好的。」 「他們抓不住你的把柄,」我說。「那天夜裡沒有人看見你。出事時你已上床了。他們什麼證據也沒有。這事除了你我兩人,誰也不知道,甚至連弗蘭克也一無所知。這世界上,邁克西姆,只有你我兩人知情。」 「是的,」他說。「是這樣。」 「人們會以為船是傾側著沉沒的,當時她恰好在艙裡,」我說。「人們會設想,她下艙去是想找根繩子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就在她下艙的那工夫,海岬處吹來一陣狂風,船一個翻身,把呂蓓卡反鎖在裡面。大家都會這樣想的,是不是?」 「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突然間,藏書室背後的小房間裡,電話鈴聲大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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